張誌龍對外麵做了一個電話的手勢,很快有人把路仁義的手機遞了進來。換了自己的手機果然如魚得水,路仁義很快把頁麵調了出來,為了防止張誌龍錯誤操作,他甚至還專門放大字體截圖之後才遞給張誌龍。


    張誌龍皺眉,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說:“抱歉,這可能是小警察失誤,我沒打算把你父親的名字寫進去的,我轉頭批評他,把這篇稿子撤下來重寫。”


    “沒打算把他名字寫進去?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認為這是真的,隻是不能寫出來而已?”路仁義覺得有些憤怒,本以為張誌龍願意給自己父親一個公道,才會把宋暮雪找過來。可現在看來,也許錯誤的源頭就在對麵。


    張誌龍放下手機,看著路仁義道:“這不是真相,但有人這樣認為,比如這個負責宣傳的小警察。”


    “什麽意思?”


    “你想知道真相嗎?在不同人眼裏的真相?”


    這個提問顯然對應著一個多層次的答案,像是塗滿毒汁的蘋果,像是一個陷阱。但路仁義發現自己已經被引誘了,他不由自主說:“想。”


    張誌龍深吸了一口氣,停頓了一會兒之後,指了指角落裏的監控設備,才重新開口:“我關了監控,跟你說一個故事。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所以這隻是一個故事。信不信,在你;信多少,也在你。”


    路仁義點了點頭。


    “路義甫剛剛入職的時候,就是我在帶,我是他的師父,也是他的上司。他工作很認真,負有正義感使命感,是一位很優秀的人民警察。後來他結了婚,生了你。你父母我夫人介紹的,他們兩人都是初戀,很恩愛。


    “兩三年之後,你母親身患重病,不幸去世。義甫很傷心,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不要命似的,哪裏髒哪裏累哪裏危險,他就往哪裏衝。而那時候恰好需要一位長期臥底,打入敵人內部,為我方埋下暗樁。沒人願意主動請纓,除了義甫。


    “也怪我沒有人情味,他說要去我就讓他去了。我說過,他正義感和使命感都很強烈,永遠都不會背叛使命。做臥底就需要你爸爸這樣的人,除了,他剛剛失去心愛的妻子。


    “這些年來,我最後悔的一件事情,不是送你爸爸去當臥底,而是銷毀更改了跟你媽有關的一切資料,讓所有證據看上去都像是我殺死了你媽媽,以便給你爸爸提供一個絕佳的遁入理由,不會被那些窮凶極惡之徒懷疑。做這個決定的理由很簡單,讓你爸爸對警察‘多一分恨’,也就多一分安全。


    “可我萬萬沒想到,你爸爸真的沒有背叛使命,但他忘記了當年的真相。他以為被我更改過的記錄才是真相,他以為真的是我殺了你媽媽。”


    張誌龍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裏有恨,眼角處有淚。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連這麽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也許是失去妻子的悲傷蓋過了一切,也許謊言重複太多次連自己也信以為真。我不怪他,我跟他僅僅共事了四年不到,而他在黑幫裏臥底了十多年。這麽久不能跟我聯係,他相信自己的‘記憶’和情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在他死後,我才聽說他曾‘追查’過妻子死亡的真相。所有的認證物證都被我處理過,當然都會指向我。”


    “這大概,算是我自己給自己挖的一個坑吧。”張誌龍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設身處地地換位思考,發現我當年真的做錯了,我應該留下隨便一個什麽物證用以自證清白。否則在義甫的立場上來看,他被領導兼同事背叛,一直在孤軍奮戰。我錯誤的決定擊垮了他對別人的信任,也使得他走上了悲劇。”


    張誌龍的表情十分真摯,麵上悲痛不似作假,路仁義竟然有些相信了。


    如果張誌龍說的是真的,那麽自己的父親的確經曆了非常嚴重的信任危機,度過了非常艱難的十幾年。


    路義甫愛黨愛國,能夠堅守底線,絕不背叛國家和阻止。但他並不能夠完全信任任何一個具體的人。


    剛剛失去妻子,他處於極端的痛苦與恍惚之中。那時候他企圖用危險的工作填充空虛,於是想到了去當臥底。張誌龍的安排來得太快太急,等他置身於黑路上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從悲痛中抽身而出。也許最初,這種悲痛與恍惚保佑他不會立刻被黑暗吞噬,讓他能夠進入到“審核期”。


    審核期中,他的心中除了黨的光輝以外,沒有任何光亮。他一遍一遍重複“張誌龍害死了我的妻子”“我要殺了他”,以非同一般的毅力頂住了危險的目光,順利融入到了黑色的夜幕之中。


    但,等他在夜色裏站穩腳跟,失去愛人的傷口也終於結痂。不穩定的精神狀態和一遍又一遍的複述,成功改寫了他的記憶,讓他自己也誤以為,真的是張誌龍殺害了自己的妻子。


    他也許曾經追查過妻子死亡的“真相”,但張誌龍為了不被旁人窺見端倪,早已把所有的證據都悄無聲息地替換掉了。


    為了防止不懷好意的人而造的偽證,最終竟然誤導了路義甫自己。


    路義甫當年在黑道裏臥薪嚐膽,一聲不吭地調查愛妻死亡的真相,經曆了多少苦楚,已經沒人能夠知道了。


    張誌龍抬手抹了抹眼角,說:“我對不起義甫。”


    第108章 參答


    但這一切都建立在同一個基礎之上, 那就是:張誌龍沒有說謊。


    雖說他表情足夠真摯,拿攝像機錄下來能夠直接角逐奧斯卡,但……就像他自己說的, 也許他也是自己給自己催眠,手中握有的也是假相呢?


    他沒說謊,可事情不是這樣。就像他現在試圖加諸在路義甫身上的解釋一樣。


    何況在他的說辭之中, 還有這麽多的漏洞。


    路仁義飛快整理好情緒, 沉聲問道:“這種事情就沒有任何一個人證麽?我媽媽的葬禮不止一個人參加。”


    “義甫無心操辦,那時候隻有寥寥數人,加我和我妻子, 約莫五人。何況, 我偽造的證據, 本來就是‘我殺了你母親, 為了脫罪偽裝成自然死亡,甚至買通了醫護人員’。在這種情況下, 查到越多類似的信息, 反而更加證明了我的‘隻手遮天’。”張誌龍苦笑了一下,說:“如果我有這麽大的能力, 我不可能都六十歲了才剛剛做到局長。”


    路仁義說:“你妻……你夫人跟我媽媽是什麽關係?”


    “她們倆是同班同學, 不得不說,她們倆的確長得有些相像,從前就有人說她們是雙胞胎。這隻是巧合。因為妻子年齡的關係,我也遭受了許多非議。但愛上年齡不相仿的人,也不見得是什麽大的罪過吧?”張誌龍苦笑道:“如果這真的是原罪, 有什麽責罰我都認了。”


    ……巧合?這真的隻是巧合而已麽?


    路仁義的理智告訴他,這是很荒謬的解釋,是這老賊故意說出來軟化自己的。他接著質問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爸到底有沒有放跑罪犯?”


    比起亂七八糟的內情,這是他最想知道的東西,一個“是”或者“不是”的答案。可在他脫口而出的瞬間,他意識到一件事情:他也是在“驗算”。


    他已經在心底相信了張誌龍的說法,所以才會不斷詢問驗證,將每一個疑點拿出來重審,企盼著這真相能夠更加自圓其說。當然也可以宣稱,這種行為是合理求證,但他心裏到底怎麽想的,他自己清楚。


    對於抹黑自己父親的說法,自己真的就這樣簡單相信了麽?那自己一直追尋的到底是什麽呢?


    “沒有,我說過,義甫正義感強,警察是他的天職,他不會做出對不起黨和國家的事情。”張誌龍說:“他隻是誤解了我,在我們倆合力擊倒一切罪犯之後,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來到我麵前,我以為這是為了慶祝,張開懷抱迎接他。誰知道他竟然開槍……出於自衛,我也開了槍。”


    說到這裏,張誌龍竟然解開了衣服的扣子,又將白色汗衫撈起來,展露了身上各種各樣的傷痕。他指著胸口上最猙獰一個彈孔道:“這是他給我的,而我擊中了他的腳踝。”


    這個彈孔就在心髒旁邊,看著就驚心動魄,甚至能夠想象醫生說“再偏一毫米就沒救了”的模樣。路仁義覺得後怕,靠在了椅背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救護車很快出現,將我們都運到了醫院。我在那之後住院很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你父親已經過世了。據另一個警察說,義甫對我開槍之後,那個老大差點趁著混亂逃走,還好被其他的警察發現,一槍擊斃。這就是為什麽,警局內部都以為是你父親背叛了警察隊伍,還流傳說他差點兒放跑了嫌疑犯。網站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猜測這是個新人,聽我在會上說了那個案例之後,打聽了一下,便誤以為是你父親,並且寫在了網站上。可除了我,沒人知道真相。我醒過來的時候,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已經到了尾聲。你父親被作為反麵教材寫在了文件裏。”


    “我醒過來之後,力排眾議給他爭取了烈士的名號,給予表彰。那時候很多人都對我的行為表示不理解,覺得我為什麽要給一個叛徒獎章?可他們都不知道,這是我們倆共同的過錯,我不忍也不敢告訴他們真相。那次的一意孤行,使得很多人對我不滿,覺得我不公正,這算是我履曆上的汙點,從那之後,我的職業生涯也就到這為止了,”張誌龍指了指天花板,說:“這個警察局的天花板,就是我的天花板。”


    路仁義久久地沉默,一下子接受太多信息,他無法確定這到底是真是假。


    難道自己一直追尋的,是一場誤會,一個黑色幽默?


    他停頓了好一會兒,說:“這是你全部的說辭了麽?”


    張誌龍沒有說話,隻是用他嚴肅又深邃的眼睛看了路仁義好一會兒,才說:“我不會追究這次跟蹤行為,也不在乎你對我懷有任何情緒,隻是下次,你要揍我我們去武館,你要罵我我們去辯論台。我不會奢求你的原諒,因為我沒有對不起你。隨便你怎麽想,我對你解釋這些,就已經做完我能做的一切了。”


    張誌龍說完之後,站起來離開了審訊室,留路仁義一個人在裏麵發現。


    這件小小的審訊室裏,空氣像被膠水凝固了一般,呼吸道裏凝滯又難受。


    路仁義心緒混亂,心裏仿佛有兩個小人打架。他時而站在這一方,時而又站在那一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醒悟過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繼續待在審訊室裏,隻會沉浸在方才的談話氣氛中,而變得無限趨近於張誌龍的說法。他站起來,大腿處傳來酥麻的刺痛感,連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他彎腰扶著腿,以一種非常怪異的姿勢走出了審訊室,然後看見了宋暮雪。


    “美女姐姐,你怎麽還在?”路仁義非常詫異,完全沒想過會看見宋暮雪。


    宋暮雪扶著他,說:“我是你的監護人,還要送你回家。”


    宋暮雪沒有問他,在審訊室裏發生了什麽,也沒有嘲笑他可笑的肢體語言,隻是把他拎上了車,要把他送回家。


    坐在狹小的車廂裏,路仁義問她:“美女姐姐,你之前那種態度,是因為你知道……一些東西嗎?”


    宋暮雪點了點頭,說:“也許吧,我也不確定。”


    路仁義扭頭看著宋暮雪,說:“是……因為寇姐姐知道的麽?”


    他雖然不明白這兩人有什麽神通廣大,但蛛絲馬跡已經足夠他揪住不放。不管是知道不知道、確定不確定,也許都跟那個叫寇霜的姐姐有關。


    宋暮雪一邊開車,一邊側頭問他:“你相信張誌龍說的話麽?”


    路仁義的心情有些猶豫複雜,但最後還是決定如實說:“我……我不知道。他說得太玄乎了,又隻有他一個人能夠證明,我要怎麽相信?連警匪片都不敢這樣寫,可是……”


    “可又的確有成立的可能性,現實比小說更精彩。”宋暮雪替路仁義補全後麵的話。


    “是,”路仁義點了點頭,說:“萬一真是這樣呢?萬一這事情從頭到尾就是一場悲劇呢?我同桌有個壞習慣,平常做作業喜歡抄答案對答案,也許她有點兒完美主義吧。有時候參考答案隻有一個數字,如果她算出來跟它的完全不一樣,就會覺得很煩躁,核對一次又一次。明明她確定她的過程都是正確無誤的,但隻要跟答案不一樣,她都會懷疑自己。”


    “何況……”路仁義苦笑了一下,說:“其實大部分時候,參考答案真的是正確的。算錯了小數點、做錯輔助線、記錯原子質量……太多低級錯誤了。其實最初她心態還不錯,堅信自己是對的,對參考答案毫不在乎。但錯過幾次之後,她就開始懷疑自己,覺得自己就是蠢就是笨,直到再也離不開參考答案。她的學習成績就是這樣降下來的,我全部都知道。”


    “我覺得這很奇怪,參考答案一點兒都不會影響我的計算,為什麽她這麽離不開……後來她跟我說,因為參考答案就在那裏,自覺不自覺,都會想要核對。她知道那隻是‘參考’答案,卻沒辦法控製她在心裏覺得那就是對的。”


    路仁義扭頭看著宋暮雪,眼神有些無助,道:“我覺得我現在跟她很像,張誌龍的一麵之詞是參考答案,我本應該憑借自己的能力去尋找真相,或者直接告他讓他難受,但參考答案擺在那裏,哪怕不想承認我是錯的,但我心裏已經傾向他了。美女姐姐,你能理解這種心情麽?我不想承認他是對的……”


    宋暮雪握著方向盤,沉默了好久之後才說:“我懂。”


    她當然理解。寇霜的“參考答案”擺在那裏,她不想承認寇霜知道一切,但她還是下意識帶著路仁義往這條路追查,然後,在終點遭遇了張誌龍。


    路仁義想知道張誌龍說的是真是假,宋暮雪何嚐不是如此?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倆如今的境況很相似。


    又過了一會兒,宋暮雪問路仁義:“你喜歡看漫畫麽?我帶你……去看一個漫畫吧。”


    第109章 詢問


    漫畫的確是漫畫。


    路仁義蹲在屋子正中央,將散落一地的雜誌按照順序整理好, 然後根據時間, 從頭到尾將漫畫看了一遍。


    較之現實,漫畫顯得更加跌宕起伏, 更加有趣。每一個人物造型跟現實都不一樣, 但隻要掃一句台詞,基本都能發現是誰。故事情節卻跟如今大相徑庭。


    在故事裏, 宋暮雪和鄭風林兩個人帶著自己找公道,但總是被各種各樣的東西誤導,最後才鎖定了老球、謝依雲和張誌龍三個關鍵人物。個中苦楚不必多說, 但絕對沒有現在這樣簡單。


    “這是……什麽預言漫畫嗎?”路仁義難以置信地看著宋暮雪。


    宋暮雪麵無表情問他:“有什麽想法?”


    “這個漫畫……好像就是在講我爸爸的故事, 不過出於藝術加工, 美化了一下, 變得更加具有可讀性……而已。”路仁義話音剛落, 突然領悟了什麽, 變了神色,道:“不對!這不是美化,而是……參考答案。”


    “如果沒看過這漫畫, 采取漫畫裏的行動也是很正常的。”路仁義看向宋暮雪,說:“美女姐姐,你提前看過這漫畫,對麽?”


    正因為有了參考答案,所以宋暮雪帶他找了這樣幾個人,而不是別人。隻不過她知道哪些人是重要的, 卻不知道不同人的反應。比如她能夠知道要找謝依雲和老球,但謝依雲給了閉門羹,而老球則一頓汙言穢語將需要的信息全數透露了出來。


    宋暮雪沒回答這問題,隻是問路仁義:“你現在相信張誌龍了麽?”


    張誌龍……


    如果這個漫畫裏說的都是真的,那麽張誌龍說的都是真的。


    漫畫裏,他們一行三人被很多人誤導,最後找到張誌龍的時候,是不得已而為之。在漫畫的劇情烘托之下,張誌龍所說的一切都顯得很值得信任——至少比現在寥寥數語的對話要令人信服得多。平心而論,如果是漫畫裏的發展,他肯定會選擇相信對方,而不是像現在一樣猶豫不決。


    “我信……”路仁義說完之後,打補丁似的說:“百分之五十吧。這是寇姐姐畫的麽?”


    宋暮雪點了點頭,路仁義竟然從對方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看出來了一絲困惑。


    “你……跟寇姐姐談過這個麽?”


    宋暮雪搖了搖頭。


    路仁義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爽朗地笑了起來,說:“有這麽一個朋友,美女姐姐你真的很幸運誒!”


    “為什麽這麽說?我覺得很荒謬,很……恐怖。”宋暮雪難得有些猶疑,使用“恐怖”這個詞的時候停頓了好一會兒,但最終仍然覺得它最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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