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過後,蘇先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上去非常困窘。


    最終雙方各自退了一步, 在蘇源蝶成年之前,蘇先生僅僅擁有大女兒蘇香的探視權,但每個月隻有一次,還要看蘇香自己是否願意;蘇源蝶成年之後,決定權則交給了蘇源蝶自己。


    如此,終於給這出持續了二十幾年的婚姻鬧劇畫上了句點。


    拿到離婚協議書,走出大廈之後,蘇夫人滿臉都是解脫。她問宋暮雪:“宋律師,香香醒了。正好今天速戰速決早點把渣男踹了,現在想要去醫院看看她麽?她還挺喜歡你的。”


    宋暮雪很為蘇夫人和蘇香高興,連忙道:“好!”


    “還有你的朋友寇霜,你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不管是香香還是小蝶,都很喜歡你們。”


    “我給她打電話。”


    ……


    蘇夫人和宋暮雪坐地鐵,竟然跟寇霜花費的時間差不多。宋暮雪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看見寇霜雙手插在口袋裏,抬頭望天像是有點兒憂鬱有點兒凝重,也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宋暮雪看見這樣的寇霜,竟然莫名有些心慌,連忙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道:“都到了?又請假,畫廊裏不會開除你麽?”


    寇霜猛地回過神,剛看向宋暮雪的時候,眼神竟然有些虛無縹緲。


    那一刹那,宋暮雪還以為寇霜變了個人。因為那眼神太遙遠,像隔著某些完全沒辦法跨越的鴻溝似的,甚至好像……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活物。


    然而下一個瞬間,寇霜的眼神又恢複了正常,笑嘻嘻道:“當然不會啊,我可是畫廊裏長得最好看的大美女,出席活動都要我鎮場子的。”


    宋暮雪看著寇霜活潑燦爛的笑臉,心裏想得卻是剛剛那個不常出現的神情,莫名走神,甚至還起了開玩笑的心思,說:“你們畫廊就你一個女性,要是你長得還不如方老水靈,那我也無話可說。”


    寇霜:“……”


    宋暮雪笑了笑,正巧方夫人走過來了,她便拉著寇霜的手說:“上樓吧,去看看蘇香和小蝶。”


    三人一塊兒到了病房,蘇香正躺在病床上,臉背對著門,也不知道是在睡覺,還是在思考。


    反而是小蝶,從窗子看見三人走過來之後,自覺地從椅子上爬了下來,給三人開了門。


    蘇夫人摸了摸小蝶的腦袋,小蝶竟然乖乖地喊:“媽媽,姐姐。”


    她一個稱呼叫了兩個人,被捆綁呼喚的兩個人都沒生氣。這聲“姐姐”跟之前聽過的大不一樣,並不僅僅隻是乞討集團的規定和慣性,還帶了一些親昵的意味。寇霜對小蝶笑了笑,遞過去一排養樂多,說:“小蝶,送你的。”


    小蝶停頓了一下,沒有立刻伸手去接。


    “這就不用了,過來看香香,已經夠感謝你們的了。”蘇夫人說。


    “我給蘇香買了一點水果,給小蝶買了一點養樂多。不值錢,一點兒心意而已。”寇霜笑了笑,將手上的塑料袋分別遞給蘇夫人和小蝶,催促道:“拿著嘛,我一直拎著手很酸的。”


    蘇夫人這才接過去,對小蝶說:“對姐姐說謝謝。”


    “謝謝,”小蝶說,“可我不喜歡養樂多了。”


    寇霜一愣,蘇夫人連忙教訓道:“你說什麽呢,姐姐的一片好心。”


    寇霜連忙擺了擺手,說:“小孩子喜好常常改變,沒事沒事,說實話就很好。”她微笑地看著小蝶,突然發現了什麽,問小蝶:“我之前給你買的那個哨子,你怎麽沒掛在脖子上了?扔掉了麽?”


    小蝶停頓了一會兒,說:“取下來,放在家裏了。”


    蘇夫人驚詫道:“她一直不肯說是誰給買的,原來是寇小姐……不好意思啊,我給孩子買了塊辟邪的玉,就讓她把那個哨子摘下來了。我不知道那是你買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麽特殊意義。我回家就讓小蝶重新戴上。”


    寇霜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我就是隨口一問,現在挺好的,挺好的。”


    或許是幾人聊天的聲音吵到蘇香了,蘇香翻了一個身,坐了起來,一臉難受道:“宋律師,寇霜,你們怎麽?!”又注意到兩人間距和交疊在一起的雙手,了然地點了點頭,什麽都沒說。


    她麵色柔弱,像是失去了很多血的蒼白。起身時動作凝滯,應該是哪裏有傷痕,要刻意避開。


    蘇夫人連忙走到蘇香麵前,替她掀開被子,柔聲道:“碰到傷口了麽?想坐起來直接跟我講,我把你扶起來啊。萬一傷口又裂了怎麽辦?”


    蘇香淡淡地笑了一下,說:“坐起來而已,傷口不會裂開的。你看看被子,上麵沒有血跡呢。”


    蘇夫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呼吸便有些哽咽。


    女兒經曆了怎樣的痛苦,光是從傷口和傷痕,就能夠推測一二。剛從小木屋裏撈出來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女兒還能不能活下來。


    那時覺得活下來就是萬幸,但現在已然活下來了,又難免為所受到的傷害而痛心疾首。


    蘇香見媽媽情緒不對,連忙安慰道:“媽媽,我不疼。”


    蘇夫人點了點頭,說:“我去給你交醫藥費,你跟宋律師和寇小姐聊聊吧。”


    蘇夫人很快消失在病房裏,裏頭就剩下了幾個女孩子。媽媽一走,蘇香神色又倦了下來,對小蝶說:“小蝶,我又想睡覺了。”


    小蝶聽見之後二話不說,走到病床旁邊,幫助蘇香重新躺了下去。


    蘇香躺平之後才對寇霜和宋暮雪說:“我身體不太舒服,不介意我躺著跟你們說話吧?”


    “當然不會,”寇霜搖了搖頭,走到蘇香另一邊,問道:“很疼吧,其實你剛剛可以不用起來的。我們倆也不會多想的。”


    蘇香的眼神在兩人之間梭巡片刻,過了一會兒,扯出一個微笑,說:“你們倆,可真好。”


    真好指什麽?人品好?


    寇霜有些發愣,對上宋暮雪的眼神,這才發現宋暮雪至始至終都注視著自己。


    她心裏一甜,也對著宋暮雪笑了下。


    蘇香便歎了口氣,說:“真好……真好啊……”


    寇霜坐在床沿上,看著蘇香的臉,沒有說話。


    蘇香又問寇霜:“我能問你幾個問題麽?”


    “什麽?”


    “易光他……殺了幾個人,可能判幾年?”


    法律上的問題,寇霜不太懂,於是轉頭看向宋暮雪。宋暮雪接受到腦波,立刻回答道:“殺害兩人,殺人未遂一人,到時候肯定是從嚴判決,很可能出不來了。”


    蘇香聽了歎了一口氣。


    寇霜忍不住問道:“你希望判多還是判少?你喜歡他麽?”


    “死去的兩個女人會怎麽希望,我就是怎麽希望的。”蘇香看著寇霜,問道:“那你覺得,他喜歡我麽?”


    寇霜語塞。


    如果警察還原的事件原貌沒錯,那麽蘇香在已知對方殺害兩人的情況下,仍然決定單獨前往見麵,甚至為此甩掉了警察。但從這一行為上來看,很像是被愛情衝昏頭腦的無腦傻白甜,哪怕身受重傷,也讓人覺得又可憐又可氣。


    寇霜以為蘇香沉溺於虛假的偽造的大綱似的愛之中,現在看來,可能對方活得比自己想象得要明白。


    “他不喜歡我,他就是裝作喜歡我,就好像他要裝作活在這個世界上,裝作愛這個世界。我知道他一直都在裝,可直到他的刀子落在我的腹部,我才終於刻骨地認識到這件事情——字麵意義上的‘刻骨’,你說可笑不可笑?”蘇香冷哼一聲,說:“如果可以,我還倒希望他被判死刑,讓他轉世,讓他去找所謂的‘自己的世界’。可惜他必須坐牢,在牢裏禁錮他的幻想,也是一件很解氣的事情,對不對?”


    蘇香說完這番話之後,將腦袋轉向窗外的方向,似乎不想再多說。


    這個話題有些敏感尷尬,無論是寇霜還是宋暮雪,都不知道應該接什麽話。病房裏陷入了詭異的沉迷,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尷尬。三個成年人大眼瞪小眼,又過了一會兒,蘇香的眼皮開始打架,像是困了乏了。


    病人精神狀態不好,外人也不便多叨擾。寇霜頓了一下,對蘇香說:“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們也就放心了。不多打擾你休息,我們今天就先回去了。祝你早日康複。”


    蘇香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卻聽見旁邊一直沉默的小蝶突然說話了。


    “我想要他死。”


    “嗯?”蘇香沒聽清,疑惑了一下。


    小蝶接著說:“他這樣對你,我想讓他死。我打不過他,可我知道有的人能打過他。”


    寇霜一驚,連忙說:“法律會懲罰他的,小蝶你不要亂想。”


    “可真的有人打得過他,他這樣對姐姐,就該死。”小蝶童言無忌,眼神卻狠絕。寇霜看了一眼,竟然覺得心裏有些瘮得慌。“這次我知道,他肯定願意幫我。”


    小蝶說著話,眼裏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這就是她的底氣,她流淚了,她也知道悲傷是什麽東西了,那麽那個被燒傷的叔叔,一定會幫助自己的。


    如果說上一句話是說教的成分,但現在寇霜就有些警覺了。


    怎麽聽小蝶這意思,這個“他”還確有其人?


    “打得過”易光,並且願意“幫忙”殺人的人?誰?


    寇霜看了宋暮雪一眼,卻見對方也是緊皺眉頭,正在思索。


    “小蝶,我不需要別人幫,你也不要做什麽,可以嗎?”蘇香輕聲說。


    小蝶定定地看著蘇香,過了一會兒竟然點了點頭,如同做出某些莊重的承諾似的道:“嗯。”


    “我再也不找他幫忙了。”


    第97章 天問


    公募那邊給宋暮雪打電話, 說要翻新墓地,請親屬盡快到場,商榷相關事宜。


    張芷若的墓幾乎沒有人在意,過去兩年隻有小蝶用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零錢續費, 宋暮雪回國之後一次性交了好幾年的費用,公墓那邊就將她登記為了家屬。


    宋暮雪試圖給張芷若的父母聯絡過, 第一次打通了, 剛剛把事情說完, 那邊丟下一句“把骨灰刨出來扔了”, 就掛了電話, 明顯不願意花這份冤枉錢。再打過去,就一直是“通話中”,被拉黑了。


    宋暮雪無奈, 隻好拉著寇霜一塊兒去了。


    是日雨, 空氣微涼, 讓人感覺, 就連老天爺也在哭泣似的。


    同工作人員敲定了所有細節之後,宋暮雪問:“請問我能去看看墓地麽?”


    工作人員笑道:“請便。”


    寇霜撐傘,宋暮雪帶路, 兩人站在了墓前。照片上,張芷若的笑容很淡,帶著點兒憂鬱,已經不會改變了。


    兩人放下花束的時候,卻看到了另外一束花。


    已經殘敗, 被雨水淋得不成樣子,花瓣爛掉之後粘在石碑上,有些髒了。宋暮雪一愣,說:“有人來看過張芷若。”


    寇霜問:“會是她父母麽?”


    宋暮雪搖了搖頭,說:“她父母甚至把我的電話都拉黑了,又怎麽可能來上墳?況且我問過,兩年來,沒有人來看望過她。”


    “那會是小蝶麽?”


    “這陣子小蝶都在醫院裏照顧蘇香,應該也沒時間過來。”


    聊到小蝶,話題頗多,寇霜竟然不知道從哪一個開始。停頓了一兩秒之後,寇霜說:“小蝶現在幸福了吧。”


    宋暮雪說:“跟以前比起來,是的。”


    “她不喜歡喝養樂多了,哨子也取下來了。小孩子忘性大,也許她已經忘記張芷若,忘記所有的悲傷和痛苦了吧。”寇霜歎了一口氣,說:“對小蝶來說,最好的是忘卻。但對於張芷若來說,除了小蝶還有誰記得她呢?”


    宋暮雪卻道:“小蝶口中的‘那個人’肯定確有其人,你覺得會是誰?‘幫忙’,又幫了些什麽?”


    “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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