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暮雪不想還原張芷若的心路曆程,但這個人無疑是矛盾而糾結的。如今斯人已逝,而所有證據都證明她沒有真正違反法律,那麽一切就變得令人唏噓。


    宋暮雪大概知道寇霜在想什麽,她再次重複一遍:“跟你沒有關係,就算你很快報警,也不一定會改變什麽。要不是出了命案,偵查的速度哪裏又有這麽快呢?真要自責,還得我排在前麵,是我沒有拉住武文玉買凶殺人。”


    “殺手……這殺手又會是誰?”寇霜皺緊了眉頭。


    她沒忘記這是一本書,哪怕宋暮雪在她麵前徐徐展開,顯露了遠遠多於四五十萬個文字所帶來的性格內涵,但這依然是一本書,依然是受限於某種高維存在的。這個案子發生在正文開始之前,也沒有以回憶或者留白的形式提及,更重要的是,書裏從未出現過這個殺手。


    是他在這幾年間被抓住了麽?還是在原本的書中世界裏,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個人?


    莫非,自己已經成為了扇動翅膀的那一隻蝴蝶?


    宋暮雪歎了一口氣,說:“相信警察。”


    寇霜點了點頭,說:“像張芷若這樣的人,前二三十年一定活得很痛苦吧。”


    寇霜發現自己心態變了,之前的她一直覺得這裏所有的人都隻是書中的角色,展現出來的所有特質都是人設。她隔著一層玻璃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從未真正感同身受。但現在,她心疼張芷若,對武文玉恨鐵不成鋼,也對宋暮雪充滿敬佩。


    這個人像是太陽似的永遠發光發熱,感同身受地替人著想。知道武文玉弄錯了人的時候,寇霜都有些厭惡武文玉了,可宋暮雪卻仍然能對武文玉說:您別自殺。


    “目前還沒有合理的心理幹涉手段,隻能憑借道德自律。除了自我控製以外沒有別的辦法,甚至不能尋求別的心理援助——這種情況不在心理醫生的職業道德範圍內,發現這種傾向,醫生很有可能報告給警察。張芷若這樣,已經非常非常了不起了。”宋暮雪說:“有些人生來如此,沒有別的辦法。”


    “‘生來如此’……”寇霜咀嚼著這個詞語,不知為什麽,思緒散漫開來。


    什麽叫做生來如此?注定去做什麽事情,就叫做生來如此麽?那這樣說來,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是生來如此,包括宋暮雪——她生來就是要做律師和檢察官的。


    宋暮雪卻理解錯了寇霜的意思,歎了口氣,說:“終究隻是薛定諤的貓,可能性無限延伸,跌落到現實的,就叫做命中注定。”


    “你是說,如果張芷若不死,她一定會……”


    “不,當然不,”宋暮雪打斷了她,說:“人的行為是不能預判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這是法律有意義的基礎假設,也是世界的大前提。天生的心理或者生理狀況,隻是初始條件,而人類是可以跳脫出去的。”


    “那可不一定,有些人絕對會做某些事情,這不就是命中注定麽?”寇霜說,“命運是真的存在的,神也是真的存在的。”


    “寇霜你不能這麽悲觀,我個人很不讚同宿命論,這太荒謬了。”


    “可你一定會當律師,然後是檢察官。這是你的命運。”


    “這是我的選擇。”宋暮雪微微皺起了眉頭,她發覺眼前的寇霜不太一樣了,神叨叨的樣子竟然同孫佳文有些相像。


    “從你媽媽車禍而亡的那一刻開始,你就注定要走上這一條路了。這真的是你自己選的麽?”寇霜問,“你覺得神不存在,神就一定不存在麽?”


    宋暮雪皺了皺眉,說:“神學不可知。不能說它有,也不能說它沒有。哪怕沒有切實的證據表明神的存在對現實造成了影響,那也不能說明它不存在。可如果它永遠不對現實造成影響,那麽承不承認都沒有意義,不如用奧卡姆剃刀全部簡化。我不在乎是不是有神。“


    “如果真的讓你看到‘神跡’,那你也會相信的意思咯?”


    宋暮雪思考了一會兒,說:“說不定吧。”


    寇霜又問:“什麽樣的神跡才會讓你相信?”


    兩人正在爬樓梯,拐角處突然閃出一個黑影,還有兩簇詭異的光芒。寇霜嚇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差點摔下樓梯,還好被宋暮雪攔腰抱住了。


    “小心一點,抓緊我。”宋暮雪說著,伸手挽住寇霜的胳膊,似乎害怕她腳下不穩又摔了。


    兩人的聲音叫醒了聲控燈,拐角處一隻純黑色的喵咪優雅地喵了一聲,很快竄不見了。


    寇霜卻反手扣住宋暮雪的手腕,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已經開始提醒自己了,但錯過這一次,隻怕更難找到探討這個的機會了。


    宋暮雪一愣,不明白寇霜為什麽對這麽一個神叨叨的問題這樣在意,但她還是回答了寇霜。


    “沒見到之前,我不會輕易下結論。畢竟一切都要建立在‘有神存在’和‘神明在我麵前顯靈’的前提下。”


    “嗯,”寇霜苦澀地笑了笑,說:“那,希望神跡能在你麵前顯靈吧。”


    第48章 秋千


    凶手所使用的微博小號, 經查屬於一家北京的網絡水軍公司。因賬號性質問題,該賬號的登錄和操作一直是掛著ip代理的,就連公司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他們公司曾經使用的ip,哪些是屬於凶手登錄使用的ip。沒有凶手的ip,就連對方是實地登錄還是代理ip都不能確定, 這一條線索相當於斷掉了。


    警方又聯係了張芷若找的那個私家偵探, 據對方所說, 他隻是想勸對方上網釋放一下怒氣。如果引起公憤了, 他就站出來成為武文玉的代言人,出名一次;如果掀不起波瀾,那也無所謂。他不知道為什麽一條微博能真的聯係到凶手,他也大吃一驚, 還開玩笑似的說:“這殺手也太廉價了吧, 我都想找來殺十個八個貪官了。”


    警方看了他一眼, 他連忙做出一個給嘴縫上拉鏈的動作,說:“說說不犯法吧?”


    這條線索也斷了,案情似乎完全陷入僵局。


    警方並沒有放棄這兩條斷掉的線索, 初步排查之後,仍然追著看似無序的線索繼續深挖,企圖找到犯人的蛛絲馬跡。


    而與此同時, 這個水軍賬號,回複了武文玉的私信。


    隻有一條,簡略地寫了時間和地點,應該是在約見麵。


    警方立刻提高警惕, 聯係新浪站方確認了登錄ip,屬於國外一個爪哇國,名字都念不通順的那種。又同水軍公司聯絡,確認這次登錄並不在他們的掌控之下。


    警方一麵深挖這個異常登錄ip,一麵示意武文玉回複對方,但對方就此沉默,再也不給任何回應。


    這案子內部交錯複雜,最終牽扯出三個犯罪團夥。兒童乞討團夥的嫌疑人已經落網,案件基本信息掌握完整,快要進入訴訟階段了;非法綁架流浪漢的案子還沒有解決,懷有重大嫌疑的安運物流有一支隊伍在查,希望最終能夠解救出受害人;而最後這樁殺人案的凶手,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指向他的身份,一團亂麻。


    凶手約的是一個人流量較大的購物商場負一樓,經過研究之後,警察設下重重防線,決定讓武文玉赴約。


    武文玉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一個殘忍殺害張芷若的凶手,但心中並不害怕。她知道自己做了要下地獄的錯事,萬死難辭,為了替張芷若報仇去赴一個危險的約算什麽。自己做錯的總該自己償還。


    警察層層布置,商場每一樓都有便衣監視著,就為了趁機抓住凶手。


    那日天朗氣清,商場天井處有大型的私人音樂表演。暖烘烘的陽光從天井處漏下去,那凶手通過微博聯係武文玉,讓她站在天井下,給演奏的年輕樂隊送上一束玫瑰花,並且往旁邊的慈善箱裏丟一百二十三塊錢。


    武文玉不明所以,在警察的允許下一一照做。正當她抱著花走向慈善箱的時候,一顆子彈從天井出發,直直地貫穿了武文玉的腦殼。武文玉當即倒地不起。


    玫瑰花還沒送出去,血就先流了一地。花瓣掉在地上,兩種鮮紅色相映成趣,像是一幅風景畫。武文玉瞪大了眼睛,手裏還緊緊捏著那一百來塊錢,硬幣在地上轉了一圈,最終也氤在血泊裏。


    圍觀群眾和私人演奏樂隊受了驚,各自倉皇逃竄。便衣警察很快控製了私人樂隊,留待日後審問。


    在場指揮官緊急調動直升機,同時組織小分隊去到樓頂,試圖逮住犯罪嫌疑人。


    奈何對方有備無患,等警方到達的時候,天台已經空無一人。


    當眾血案,輿論嘩然。


    ——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小蝶坐在公園的秋千上,低著頭哼歌自娛自樂。


    這是福利院附近的一個小公園,人流量不多,除了跳廣場舞的大媽、拿後背撞樹的老奶奶和練太極拳的老爺爺以外,並沒有旁的人了。


    秋千麵前的噴泉時好時壞,枯枝殘葉落在噴泉裏,顯得很是淒涼。


    小蝶麵無表情地蕩秋千,聽見附近的老爺爺老奶奶們聊天。


    “你聽說了嗎,在昌泰廣場那裏,剛剛發生了命案呢!一個女的在那兒什麽都沒幹,就被人開槍殺了!”


    “是是是,我也聽說了。朋友圈都在轉呢,我朋友說她同事在現場,那血喲,好可怕的!還有人說死的那女的是在等她兒子上廁所,兒子一出來發現自己媽死的,哭得那個厲害的喲!”


    “現在警察已經清場了吧,聽說人都不讓進了,當時在裏頭的,不管是顧客還是商家,都被控製起來了,說凶手就在裏頭呢!要我說,今天去那裏逛街的人也太慘了吧,遇見什麽不好,遇見命案……嘖嘖嘖,那小兒子可怎麽辦哦。”


    “我怎麽聽說那家是個姑娘呢?那兒子是上廁所出來被嚇傻的無辜孩子吧,我二姐她說她也在現場啊。”


    “總是可怕的喲……這是倒了什麽血黴,招惹上誰了?這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還是從前毛爺爺在的時候好,雖說大家都窮吧,但哪裏有這種事情啊。唉,人啊,一有錢就變壞!”


    ……


    老爺爺老太太聊了很多有的沒的,從這樁命案聊到過去,聊到現在,聊到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又聊到房價遲遲不降,最後落腳到“我家兒子還沒結婚有沒有好女孩介紹”。


    小蝶在一旁聽得很清楚,卻沒什麽反應,隻是換了首歌。


    “世上隻有阿姨好,有媽的孩子像根草……”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影出現在小蝶身邊,坐在另一個秋千上。


    兒童型號的秋千對於成年人的體型來說有些不夠用,來人幾乎是縮在這個小秋千裏麵,長手長腳無處安放,竟然有些楚楚可憐。


    “你都聽到了吧,你想要報的仇,我幫你完成了。”


    小蝶停下了秋千,攥著繩索,低著頭說:“謝謝你。”


    “不用謝,”那人說:“你現在還悲傷麽?”


    小蝶停頓了好一會兒,似乎聽不懂這個問題。


    那人也不在乎小蝶的停頓,反而揚起了頭。冬天刺骨的冷風刮在臉上,他的臉龐上全是飛起的角質皮,這是一張極度幹燥的臉龐。


    這風有些難受,但他覺得這是現實試圖扇他巴掌,可他無懼無畏,他感受到了某些奇妙的快感。


    小蝶搖了搖頭,說:“我替阿姨報仇了,我不傷心。”


    小蝶扭頭看著那人,又問:“哥哥,你幫了我,可我沒什麽給你。我知道等價交換,我要怎麽做?”


    那人笑了笑,說:“誰教你喊我哥哥的?我都這樣了你還叫我哥哥,我很高興,這聲‘哥哥’就當做是報酬吧。不過其實你早已經付過酬勞了。”


    小蝶看著那人,那人帶著一頂黑色的帽子,表情有些麵目猙獰,但小蝶反而覺得他是個好人。小蝶看了他許久,說:“哥哥,你無所不能嗎?”


    “要看你的要求有多難。”


    “那你,能幫我找回小紅嗎?阿姨很喜歡她,肯定不希望她受苦。”小蝶奶聲奶氣,此刻眼神又很純粹。阿姨喜歡的人、想做的事情、想保護的人,她全都知道。她想替阿姨完成。


    那人摸了摸小蝶的腦袋,說:“這我就沒辦法了,她被送到了別的地方,我沒來得及。”


    “那小紅會死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那人問:“你希望她活著嗎?”


    小蝶眨了眨大眼睛,說:“不知道。”


    那人輕輕地笑了一下,又摸了摸小蝶的腦袋,說:“你還小,這問題以後慢慢想。時間不早了,福利院該吃晚飯了,快回去吧,去晚了就搶不到吃的了,還會被罵。”


    “你好好長大,不要著急。”那人站起來,問小蝶:“你可以再叫我一聲‘哥哥’麽?”


    “哥哥。”小蝶軟軟糯糯。


    “那我走了,你快回去吧。”那人轉身很快消失在了小公園裏。


    小蝶看著他消失的身影,眨了眨眼睛,也站起來走向福利院的方向。


    周圍一個好事的老奶奶走了過來,對小蝶說:“那人臉上燒成那樣了,肯定不是什麽好人,小朋友,不要跟這種人走太近了,以後遇見他就快點走開。”


    小蝶對著老奶奶甜甜地笑了笑,說:“謝謝奶奶,我要回家吃飯啦。”


    一邊走一邊唱:“世上隻有阿姨好,有媽的孩子像根草……”


    兩個秋千蕩了蕩,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夠證明,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成年人和孩子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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