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時候鍾聿問:“當時怎麽會想到要把你哥葬來這裏?”


    他知道梁波是在濘州醫院去世的,以為會直接葬在濘州的墓園中。


    梁楨默默沉口氣,“是我哥自己要求的,他說生前總是跟人擠在幾平方的板房裏,死後不想再跟人擠了,也別給他買墓地,讓我回來找個荒一點的山頭埋了就好。”


    那些在外流浪漂泊的人,即便走得再遠,還是改不了落葉歸根的初心。


    “看到了嗎?”梁楨站在半山腰指了指某個方向,“那裏就是我跟我哥從小長大的地方。”


    鍾聿循著她指的地方看過去,山坳坳裏果然有個小村莊,依稀看到稀稀拉拉幾棟矮房子。


    “你家還有屋在?”


    “有吧,也可能沒有了。”


    鍾聿笑,“自己家還在不在,你不知道?”


    “不知道,這麽多年我從沒回去過,最多也隻是來看我哥的時候站在山上順帶看一眼。”


    “那想不想回去看看?”


    梁楨苦笑著搖了下頭,“不想!”


    都沒什麽好的回憶,甚至那裏埋葬的隻是她的噩夢,根本沒有任何值得緬懷的意義,而她始終是往前走的人。


    人生路漫漫,沒必要總是往回看。


    從山上下來,在鎮上找了間還算像樣的賓館辦了入住。


    豆豆上山下山的折騰早就累得夠嗆,梁楨便讓沈阿姨帶著他在房間裏休息,自己和鍾聿去看梁國財。


    梁國財前陣子剛搬了家,搬到了鎮上新建的一個小區。


    小區裏環境還行,門口有商店有菜場還有麻將館,生活相當便利。


    老頭子提前知道鍾聿要來,居然還知道去菜場拎了幾個菜回來,還帶了瓶燒酒,說是要留他們吃晚飯。


    梁楨內心肯定是排斥的,但架不住梁國財挽留。


    他對著鍾聿那嘴可真是抹了蜜一樣,一口一個好女婿,實在盛情難卻,鍾聿隻能點了頭。


    “成,那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去把肉給蒸上。”梁國財說完就屁顛屁顛去了廚房。


    不算大的客廳內剩下梁楨和鍾聿兩人。


    梁楨:“你真留下來吃飯?”


    鍾聿:“那不然呢?你爸這麽熱情,你也難得來一趟,不吃是不是有點太掃他興?”


    梁楨:“……”


    梁國財蒸了個肉,簡單弄了個湯,其他買的都是現成熟食,所以不出半小時就全部搞定了,拉著鍾聿和梁楨去吃飯。


    一張簡易的小方桌,三把塑料椅,桌上七七八八幾個一次性泡沫盒裝的熟食,小鎮上的東西賣相也不好,味道可想而知。


    “來,陪我女婿喝一杯!”梁國財拿了紙杯倒酒,酒也是小鎮買的,沒聽過牌子的燒酒。


    鍾聿推脫不了,勉強喝了口,一股嗆辣直衝腦門。


    梁楨見他臉色不好,在下麵輕輕握了下他的手,“不行的話少喝點。”


    “來來來吃菜,嚐嚐這頂有名的醬肘子…”梁國財夾了一大塊醬肘子到鍾聿碗裏。


    鍾聿麵露難色,梁楨憋住笑,沒言語。


    或許是之前梁國財險些在綁架案中喪命,那次他嚇得應該也不輕,算是結結實實吃了次教訓,所以這段時間他還算安分。


    甚至梁楨覺得這次回來見他,老頭子的態度顯然跟之前不同。


    “來,楨楨你也吃啊,別客氣。”他也給梁楨夾了幾塊醬牛肉,又問:“咋不把豆豆也帶回來看看。”


    梁楨隨口應了聲,沒回答這個問題。


    梁國財好像也無所謂她態度冷淡,又轉過去給鍾聿添酒夾菜。


    盛情如此,鍾聿也隻能勉強往嘴裏塞,但酒是基本沒喝多少的,大概實在咽不下去,最後大半瓶燒酒都進了梁國財的肚子。


    老頭子喝多了將開始胡言亂語,一會兒罵陳芝蘭婊子,一會兒又說自己命苦,一會兒又朝梁楨懺悔,說到梁波的時候老頭子已經老淚縱橫。


    或許有一點酒精作祟的原因,或許也是老頭子故意在他們麵前演戲,但梁楨還是願意相信這些眼淚和懺悔中真的有一些來自於血脈的覺悟和痛心。


    哭到後邊梁國財已經眼淚鼻涕一大把,他又瘦,大熱天就穿了件汗背心,洗得發白的藏青色,肩帶那裏已經磨開了好幾個洞。


    梁楨當時就坐他對麵,看著他一把年紀痛哭流涕的樣子,心裏沒有同情,也沒有什麽起伏的情緒,隻是覺得人生跡遇難料,她在此之前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居然能夠跟梁國財麵對麵坐著心平氣和地吃頓飯。


    從小區離開,天色已晚,離入住的賓館也不算遠。


    梁楨提議走回去。


    兩人沿著街道內測,路上行人不多,大部分是摩托車,一輛接著一輛呼嘯而過。


    “謝謝你幫我安置梁國財。”


    原本這事鍾聿是讓梁國財瞞著梁楨的,隻是剛才老頭兒喝多了,嘴巴沒把門,一下就全部倒了出來。


    “我也沒做什麽,讓陸青定期給他匯點生活費而已。”


    “生活費?”梁楨苦笑,“一個月超五位數了,他存個兩年都能在這小鎮上買套房,隻是生活費嗎?”


    “……”


    “還有這事你為什麽瞞著我?”


    鍾聿嘶了聲,“其實也沒有故意要瞞著你,隻是當時你傷勢還沒穩定,我不希望你為你父親的事再弄得不開心。”


    “所以你就瞞著我花錢把他哄回了蘆溝坪?”


    鍾聿點了下頭。


    梁楨苦笑,“難怪了,我之前還覺得納悶,怎麽他這麽久都沒找我。”


    搞半天是鍾聿瞞著她把梁國財先安撫好了。


    梁楨看著眼前的男人,盡管他脾氣有時候不好,倔勁上來甚至會無理取鬧,但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她排憂解難。


    或許這也是一種成長吧。


    梁楨低頭笑了笑。


    “你又一個人傻笑什麽?”


    “沒什麽。”


    她突然牽住鍾聿的手,“走吧,回去。”


    ……


    夜裏躺在賓館的床上,鍾聿從身後抱住梁楨……


    好吧,鎮上賓館房間緊張,他們沒有提前預定,隻拿到了兩間大床房,思量之下隻能讓沈阿姨帶著豆豆住一間,她跟鍾聿住一間。


    洗漱完之後各自上床。


    破天荒他居然真的什麽都沒幹,隻是摟著她躺在床上,對麵就是一麵窗,窗簾漏了一道縫,風吹過,揭開簾子,可以時不時地看到夜空中的星星。


    梁楨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跟鍾聿躺在蘆溝坪的房間裏看星星。


    “知道為什麽我當初要幫豆豆起名梁星河嗎?”


    “嗯,為什麽?”


    “因為我小時候晚上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看星星。”


    “小女孩的浪漫?”


    “浪漫?”梁楨苦笑,“你覺得蘆溝坪這種地方能跟浪漫聯係到一起麽?我小時候喜歡看星星是因為這是唯一能夠讓我感覺到一點希望的東西。”


    她出生在這一片群山包圍的貧瘠中,沒有朋友,沒有父母,周遭的環境令她覺得一切晦暗無光,那麽仰望頭頂的星空就是她能感受到的唯一一點光亮。


    “我小時候還總是想,星星那麽多,她們都喜歡擠在一起,肯定不會像我一樣感到孤單,而且她們總是掛得那麽高,雖然隻有小小一顆,卻能看到山川河流,看到這世界上很多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就特別羨慕,但是等我長大一點才明白,看似擠在一起的星星,其實彼此之間隔了很遠的距離,她們都是一顆顆獨立的星球,不會發光,一片黑暗,年複一年地被遺落在宇宙的空間中,比我更孤單。”


    說這些話的梁楨語氣柔和,甚至帶了點懵懂的幼稚,與她平時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但鍾聿腦中卻能清晰浮現出她小時候的模樣。


    或許眉宇間還是有股倔強,但仰頭看星空的時候她會笑,會舒展。


    那個趴在窗台或者躺在山穀上與星空為伴的小姑娘呀,孤獨地成長,長成一個自私,聰明,又心軟的女孩,然後命運再將這個女孩帶到他的世界中,彼此傷害,彼此糾纏,又彼此安慰相擁。


    此時此刻鍾聿一句話也不想說,隻是更緊地將梁楨摟在懷裏。


    他的胸膛貼著她的後背,一邊是滾燙的心跳,一邊是斑駁的傷。


    這樣大概隔了好幾分鍾,鍾聿才開口問:“真的要走?”


    “嗯。”


    “必須走?”


    “必須走,因為那是我的夢想,也是我這些年為此付出努力的意義。”


    梁楨轉過身來與鍾聿麵對麵,“當年為了生豆豆我已經放棄過一次,去年為了回來看你我又放棄了一次,鍾聿,機會未必每一次都眷顧我,我都已經二十六歲了,這些年為你也好,為豆豆也好,總該為自己活一次。”


    鍾聿聽完苦笑,“你什麽時候不是在為你自己?你明明是個永遠都能權衡利弊的壞女人。”


    “……”


    “但是你說得對,你已經放棄過兩次了,我也不想你以後後悔,所以…”鍾聿將頭埋下去,緊緊抱住梁楨窩在她胸口,“所以盡管我心裏非常不願意,但我也不能阻攔,你去吧,我在家等你……”


    原本前麵的話都非常感人,梁楨也被感動到了,可是說最後一句“我在家等你”的時候莫名又帶了喜感。


    搞得好像他是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婦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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