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樓下院子裏已經積了厚厚一層。


    昨天上午梁楨陪豆豆堆的那個雪人還在,但因為蓋了層新雪上去,輪廓已經有些看不清,草坪上踩出來的那些腳印子更是無跡可尋。


    今夜過後大概很多東西都會不一樣了吧。


    鍾聿叼著煙靠在欄杆上,手裏握的手機突然震了震。


    “喂…”


    “我們這邊準備整隊出發了。”


    “希望高隊可以馬到成功。”


    很短的一通電話,時長不過數秒鍾。


    掛斷之後鍾聿將煙夾在指端,打開手機上的app,界麵提示飛往ny的航班因暴雪延誤,之前一直沒有確定起飛時間,這會兒總算顯示半小時後即可登機。


    這就意味著半小時後她將飛上三萬英尺的高空。


    “哎喲先生您這麽大的雪怎麽站在外頭!”沈阿姨端了藥上來,見鍾聿站在露台上吹風,急得要命,“趕緊進來吧,您身子才剛剛好一點,別再凍感冒了。”


    鍾聿進屋,屋子裏倒是暖得很,可身上從裏到外都是寒的。


    沈阿姨見他臉色泛著白,趕緊拿了件外套給他披上。


    “外頭又降溫了,您還是別出去的好,先把藥喝了吧。”


    沈阿姨把藥碗端到鍾聿手邊,這才看到他手裏捏著煙,不覺歎口氣,“少抽些吧,太太說您還不能抽煙,讓我多看著點。”


    鍾聿拿煙的手抖了下,“她交代的?”


    “對啊,特意交代的。”


    “除了這個還說什麽了?”


    “好多啊,比如勸您吃藥,一定要在旁邊盯著您吃完,不然一轉身您可能就會偷偷倒掉!”


    “……”


    “一日三餐也要嚴格跟著營養師的食譜走,為這她還找廚房的楊師傅開過會了。我這她也交代了很多事,還怕我記不住,特意給我列了張單子,這不我一直隨身揣身上呢。”


    沈阿姨從兜裏掏出來兩張紙,紙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麵是梁楨的字跡。


    “…先生腸胃不好,讓他少吃生冷的東西,過燙的飯菜或者湯藥涼溫了再給他端上去。”


    “每日水果適量,必須清洗幹淨。”


    “膳食纖維重的必須煮熟煮透了再入盤。”


    “每天睡前給他溫杯牛奶,提醒他少熬夜。”


    “咖啡盡量別讓他喝,即便要喝,煮的時候偷偷減量,往裏兌點溫水,他要問起來就說換了一批咖啡豆。”


    “忌食海鮮,忌飲酒和濃茶!”


    “每天打掃房間的時候注意一下他屋裏的煙灰缸,他會一個人躲在房間偷偷抽煙,適量沒關係,但過量的話就跟王醫生聯係,王醫生會給他打電話提醒。”


    “…他對滌綸過敏,換季的時候務必注意被褥和毯子的用料成分。”


    “……”


    “……”


    事無巨細,前後大概有四十多條,寫了滿滿當當兩張紙,其用詞繁瑣冗長,要不是鍾聿認得梁楨的字跡,他絕對不相信這麽囉嗦的東西是出自她的手。


    “其實太太很關心你的,隻是她性格天生那樣,對人好也從來不掛在嘴上。”沈阿姨邊說邊留心鍾聿的臉色,見他好像沒怎麽排斥,便大著膽子繼續說,“之前您受傷住在醫院,都是她日夜守在病房照顧您,即便是在icu的那段時間她也哪都不肯去,就在醫院對麵的小賓館開了一間房,每天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但是吃睡就在icu門口那張椅子上。”


    “……後來您搬去普通病房了,她就在床邊上守著,雖然請了護工,但每天擦身按摩換輸尿管那些都是她在幹,我說這些活兒太累了,我可以幫著一起弄,但她死活就是不肯,說您大概不喜歡其他人碰您身子…”


    “其實太太就是脾氣強了點,可對您卻是真心的,我記得那會兒醫生都說您醒不了,她還四處找人找醫生,艾灸啊,針灸啊,按摩啊,什麽中醫理療電擊,能試的她都給您試了遍,那段時間我都看在眼裏,她真的一天睡不上幾小時,瘦得都不成樣了……”


    沈阿姨的話匣子打開就好像關不掉,洋洋灑灑往外倒,但鍾聿從頭到尾都沒吭聲,隻是將手裏的煙掐了,把藥端起來喝了個精光,隨後將空碗擱桌上,轉而問:“豆豆睡了嗎?”


    “睡了,剛睡著!”


    “那你出去吧,我也準備睡了。”


    沈阿姨怔了怔,感覺自己可能說多了,趕緊端了碗訕訕出了臥室。


    人走後鍾聿一下跌坐到椅子上,身子重重往後沉,覺得四周空氣仿佛結了冰一樣。


    窗外的雪還沒停,入夜之後氣溫好像又降了,有冰珠子一下下砸在窗玻璃上。


    盡管開著暖氣,但鍾聿還是覺得冷,他獨自坐了一會兒,起身去關窗,可剛走到窗前兜裏手機又開始震動。


    鍾聿掃了眼,陌生號碼。


    “喂…”


    “你女人在我手上!”


    那會兒他已經走到窗前,外麵狂風暴雪,冰刀子似地割得臉上生疼,鍾聿幾乎是壓住氣才能勉強克製住生理上的顫抖。


    “怎麽,不信?那我讓你聽聽她的聲音!”


    隨後是細細簌簌的腳步聲。


    “來,給阿聿吱個聲,他不信你在我手裏!”


    手機好像換了個方向,鍾聿聽到梁楨的聲音,她幾乎是衝著這頭喊:“別上當,報警…”可惜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抽響,“臭婊子,你亂喊什麽呢!”


    鍾聿吼:“蔣燁,你他媽別動她!“


    “怎麽,這就心疼了?才哪兒到哪兒呢!”繼而又是啪啪兩聲,不知是用什麽抽的,隻聽到摩擦皮肉的脆響通過手機傳入耳膜。


    鍾聿幾乎要瘋。


    “蔣燁,你到底要怎樣!”


    “很簡單,一,搞定警方那邊,毀掉所有之前你提供給他們的證據!”


    “好,我答應你!”


    “二,給我準備一架飛機,我知道老爺子生前有架灣流g550,應該一直停在東台機場!”


    “沒問題,我可以安排!”


    “你瘋了嗎,別答應!”那邊又響起梁楨的吼聲,隨之而來的是抽打和踢踹的動靜,伴隨著幾聲壓抑的悶哼。


    鍾聿握著手機嘶吼:“別動她,蔣燁,你他媽別動她!”他敲打著窗前的玻璃。


    蔣燁哼笑聲,“放心,隻要你照我說的辦好,讓我能順利出去,絕對不會為難你女人!”


    鍾聿握拳竭力讓自己冷靜,“好,你給我一點時間!”


    “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之後我會帶她去東台機場,另外提醒你最好別報警,別耍花樣,也別試圖在飛機上動什麽手腳,不然我不介意拉個人給我墊背!”


    鍾聿還想說什麽,那邊已經掛機。


    風裹著雪珠子往外吹,窗戶好像怎麽都關不上。


    鍾聿握住手機的手死死撐在窗台上,明明每個毛細孔都在抖,都在往外滲著寒氣,他卻不得不閉上眼,逼自己先冷靜。


    遇大事不可亂,這是老爺子從小教他最多的一條道理,所以鍾聿狠狠咬住牙關,企圖在周遭一片黑暗中先理出頭緒。


    首先要不要報警?


    報警之後若被蔣燁發現,他可能會對梁楨不利。


    其次要不要給他準備逃生的飛機?若順利讓他到了機場,他肯定會把梁楨也一起弄上飛機,在保證自己安全抵達目的地之前,手裏會始終挾有“人質”,可一旦他真的順利逃出去,想要再追捕就是難上加難,應該也不會讓梁楨安然回來。


    橫豎似乎都不對,他被死死捏住了命門,又聯想到蔣燁的手段,還有剛才電話中梁楨的悶哼,以至於周遭空氣都變成了刺,不斷收縮壓緊,緊得快喘不上氣。


    隻聽得嘩啦啦一聲,他將桌上的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耳膜中是倒灌的風聲,夾雜著自己一口渾過一口的呼吸。


    肺部幾近抽空,窗口垂頭撐著桌子的男人在風雪中殘喘。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


    他抬頭看著玻璃上泛出猩紅的那雙眼睛。


    梁楨還在等他,他都去把人安然帶回來。


    鍾聿壓著喉嚨口的血腥氣撥通了葉千橙的號碼……


    二十分鍾後葉千橙帶著人開車往南樓趕,老遠就見門口雪地裏站了一人,車停下來才發現是鍾聿。


    他站在石獅子前麵,一身黑衣,後邊是熄了半片燈的南樓宅邸。


    此時已經將近淩晨,宅裏的人應該都睡了,冬夜以雪花為被,地上撒了一片橘黃色的燈影。


    誰能想到這一片祥和之中藏了什麽殺機。


    葉千橙獨自下車,走近才看清他肩上落了一層雪。


    “你……”


    “人帶來了?”


    “帶來了,在後麵那輛車上!”


    “走吧!”


    他幾乎沒給葉千橙任何說話的機會,擦身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葉千橙對著南樓門前兩尊沉默的石獅歎了口氣,扭頭跟上。


    前後一共四輛車,車輪碾過積雪發出細碎的響動。


    葉千橙開的車行駛在最前麵,鍾聿坐在副駕駛。


    “…五分鍾前我剛跟高隊通過電話,他和隊員已經從城郊那邊往這頭趕了,待會兒會在第二個路口跟我們匯合。”


    “嗯。”


    “顧衛東那邊我也打了招呼,他今晚不在濘州,但給我臨時安排了幾個人,都是跟了他很多年的,身手不錯,也信得過。”


    “嗯,晚點替我道聲謝。”


    副駕上的人有問必答,單從聲音聽上去似乎還算冷靜,目光卻一直落在手中緊握的手機上,屏幕顯示的是一張地圖,一顆紅點醒目地在上麵一閃一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軟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茯苓半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茯苓半夏並收藏軟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