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曜森親自去了一趟蘆家坪,找到了當年給梁楨帶過豆豆的那位阿姨,說明來意之後阿姨還挺激動,把當年的事都跟他說了一遍。


    “……二月底吧,也就剛過完年,當時我還在康平醫院當護工,她找到我,讓我給她帶孩子。”


    “那時候肚子得有七八個月大了吧,挺冷的天,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來找我的時候她穿了件又大又長的棉襖,短頭發,就一小丫頭模樣,我當時還以為她要給家裏人找阿姨,結果棉襖扣子一解,她把肚子給我露出來,哎喲,我才知道是那姑娘自己懷了身孕,嘖嘖,作孽喲,那時候她自個兒瘦得皮包骨…”


    唐曜森坐在阿姨逼仄的小屋前廳裏,手掌蓋住半邊臉,咬住牙根不說話。


    阿姨繼續往下講,“當時我就問她,孩子爹呢,家裏有沒有其他人,她說孩子沒爹,家裏人也都走光了,哎喲我就知道那姑娘不對勁,估計孩子是私生子,但這畢竟是人家事,我也不好一直問。”


    “……她給我開的價錢不錯,又看著一姑娘挺可憐的,就答應了。”


    “記得預產期應該是四月底,我手裏剛好還有一個病人要服侍,就說好四月中的時候再住過去。”


    “那時候她在康平醫院對麵租了套房子,嘖嘖…你別看她一姑娘年紀小,腦子挺活的,還挺能幹,我中間去她那看過幾次,她一個人挺著大肚子把孩子要用的東西都備齊了,什麽小床啊,推車啊,大大小小的奶瓶,還買了好些育兒書在那看,反正一點不含糊,挺上心的,可見她真心要那個孩子。”


    “哦對了,那姑娘還特能扛事,也不知道是預產期算錯了還是咋地,孩子居然提前大半個月出動了,那會兒我還沒搬過去呢,也辛虧她就住在醫院對門……大半夜,就清明節前後吧,我記得那天還下雨,挺冷的,她一個人挺著肚子背了一隻包來病房找我,小臉刷白,衣服都淋濕了,我還以為發生了啥事,結果她說見紅了,已經開始幾分鍾疼一次,哎喲嚇得我啊…”


    “你說那姑娘膽兒怎麽那麽大呢,我在醫院呆了半輩子,見那些要生的女娃,還沒怎麽疼呢就開始在病房裏鬼嚷嚷,她一從沒生過的姑娘,見紅了自己背著衣服奶瓶來醫院掛號找醫生,心酸喏,我都替她覺得心疼……”


    “估計是人瘦吧,孩子一直出不來,疼了一天一夜,不過倒是能扛的主兒,愣是一聲都沒吭,到第二天晚上孩子才出來,當時我也在旁邊,醫生說是個男娃,她那會兒都生脫力了,話都已經說不出來,但還能掉眼淚,躺那哭,真的,我當時在旁邊看著都覺得可憐,不容易…”


    唐曜森兩手蓋住臉,狠狠搓了一口氣,從包裏掏出一隻信封。


    “一點心意!”


    他把信封擱桌上就起身出了門。


    阿姨還追了幾步,可人已經走沒影,回到屋裏把信封拿出來,裏麵裝了厚厚一遝錢。


    ……


    唐曜森在鎮上隨便找了間旅館住了一晚,卻一宿未眠。


    第二天天剛亮,他開車去了康平。


    康平醫院掛三甲,盡管外觀看著挺舊了,但應該算是周邊一帶規模最大的醫院,唐曜森托關係找了人,查了當年梁楨的入院登記,包括孩子的出生年月日。4月7日,男嬰,50厘米,2.9kg


    孩子生下來時偏瘦,還有黃疸,在醫院住了一星期才稍有好轉。


    唐曜森不知道梁楨是用什麽手段讓豆豆的戶口登記往後推了五個月,但很明顯,她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好,她要獨自撫養。


    唐曜森從醫院出來,天氣並不算太好。


    有風,陰雲,潮悶。


    坐在車裏,他撥了梁楨的號碼。


    “喂…”


    “喂。”梁楨那會兒剛辦完事回到店裏,“有事嗎?”


    有事啊。


    大事!


    唐曜森靠在車椅上覺得自己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好鬥半生,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護不了。


    “在哪兒呢?”


    梁楨聽出他聲音裏的悶啞,覺得怪怪的。


    “店裏,上班。”


    “很忙嗎?”


    “還好吧。”


    “今天濘州天氣怎麽樣?”


    “天氣?”梁楨莫名其妙,但還是看了眼窗外,“挺好的啊,大晴天,你…在外地?”


    唐曜森看著車窗外的康平醫院,答非所問,“回去見,掛了!”


    梁楨:“……”


    ……


    梁楨晚上有專業課,結束之後又纏著老師問了些關於考試的問題,結果還沒出校門就看著末班公交車開過來,她趕緊拽緊包帶朝站台跑,可惜司機壓根不等人,梁楨氣喘籲籲在後麵追了一段,眼睜睜看著公交車亮著車尾燈開遠了。


    真是喪!


    梁楨彎腰撐住膝蓋站在馬路邊上喘氣,突然一輛車開到她旁邊停下。


    “上車!”


    “?”


    梁楨轉身看了眼,唐曜森坐在駕駛位。


    這個點也沒公交了,她看了眼四周,拉開車門坐上去。


    “你過來找王教授的麽?”


    “不是,過來接你!”


    “……”


    梁楨定了下,看了眼開車的男人,臉還是那張臉,不怒不笑,但總覺得他哪裏好像不大一樣。


    “你…”


    她本想問你為什麽要無緣無故來接我,可是轉念覺得這種問題隻會讓彼此的氛圍變得更糟心。


    算了,不問了。


    她且坐著,拽著膝蓋上的包,目視前方。


    唐曜森起初也不說話,等紅燈的時候側身看了她一下,“待會兒還有事嗎?”


    “嗯?”


    “沒事的話陪我找地方吃點東西吧,開了一天車,還沒吃晚飯。”


    他語氣挺柔,可氣場在那,所以感覺說什麽話都帶著威懾力。


    之前唐曜森說梁楨怕他,這話不假。


    梁楨沒好拒絕,點了下頭。


    “我對這邊不熟,有吃的地方可以推薦嗎?”


    大學城地處偏僻,周邊確實也沒像樣能吃飯的地方。


    “我也沒在這邊吃過飯,不過好像附近有個街鎮。”梁楨搜了下導航,“應該就是這裏。”


    唐曜森看了眼,距離當前位置大概也就兩公裏。


    “就去那吧。”


    十點多了,街上像樣一點的飯點都已經打烊,找了間看上去還算幹淨的龍蝦館。


    “這裏可以嗎?”


    唐曜森朝裏看了眼,裏頭人還挺多的,有點吵,他指了指對麵,“那家吧。”


    梁楨:“蛤?”


    對麵那家是沙縣小吃耶。


    唐曜森:“我有話跟你說,那邊人應該少一點。”


    梁楨:“……”


    梁楨跟著唐曜森進了小吃店,店裏除了老板之外還有一桌人。


    唐曜森選了靠門的一張椅子。


    老板遞了菜單。


    梁楨:“需要我幫你點嗎?”


    唐曜森:“不用!”


    他很熟練地要了一籠蒸餃,一碗麵,外加一盅花旗參烏雞湯,“你要不要再吃點?”


    “不用了,我晚上沒有吃夜宵的習慣。”


    唐曜森也就沒勉強,卷了襯衣袖子把餐具都燙了燙。


    梁楨:“沒想到你還挺在行。”


    唐曜森笑:“什麽意思?”


    梁楨:“感覺你應該不會來這種地方吃飯?”


    看他襯衣領帶,帶鑽的袖釘,橫看豎看都不像是會在沙縣吃東西的人。


    唐曜森給她倒了一杯水,“現在是不來了,但以前常來,特別是剛成立工作室的時候,經常加班到一兩點,那時候還沒有外賣軟件,門口就隻有沙縣可以吃。”


    梁楨突然想到鍾聿,之前她帶他去蘭芝小館吃飯,他初到的時候一臉嫌棄,手腳都不願伸直,就仿佛連空氣都能弄髒他精貴的軀體,當然,梁楨並沒有覺得他的這種行為有什麽問題,相反,她覺得他這樣才正常,因為他是鍾聿啊,鍾氏的二公子,從出生開始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


    然而唐曜森不同,梁楨知道他出生普通,創業期也吃了不少苦,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彼此之間對生活或許更有共鳴。


    “在想什麽呢?”


    思緒被突然打斷,梁楨回過神,“沒什麽,你剛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說?”


    唐曜森眼神好像僵了下。


    老板端了蒸餃和雞湯出來,“還差一碗麵,先生您稍等!”


    對話被打斷,唐曜森抽了筷子,“吃完再說吧。”


    “……”


    梁楨隻能坐那看他吃飯,嘴上不說,但橫豎都覺得今晚的唐曜森不大對勁,好像整個人都是消沉的,疲憊的,心事重重。


    而唐曜森呢,他握住筷子的手竟然開始起汗。


    天知道他從康平一路開車回來,九個小時車程,他以為自己已經把措辭都想好了,可是在學校門口見到她的那一秒,所有準備好的台詞瞬間潰不成軍。


    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入學前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既沒有哭鬧,也沒有找他負責任,而是自毀前程躲起來獨自生下孩子,一邊要麵對旁人的閑言碎語,一邊還要扛起生活的艱辛。


    這明明是一步死棋啊,可她居然就這麽落了子。


    唐曜森太了解她了,從她一聲不吭離開濘州開始,她就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決定,所以跟所有人都斷絕了聯係,跑到康平,租房,找阿姨,待產,再改了孩子的出生日期。


    她如此聰明又堅定,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所以不是一時衝動,更不是跟他賭氣,她是真的要脫離他,想盡一切辦法,步步為營,不願再跟他扯上哪怕一丁點關係。


    包括之前兩人偶遇,她也表現得生分疏離。


    這個認知讓唐曜森覺得心痛,失敗,卻又恐懼。


    他突然反應過來,如果他貿然跟梁楨攤牌,她是不是又會突然消失?這次大概會帶著孩子一起。


    他沒怕過什麽,但是他現在怕得要死。


    他覺得自己恐怕經受不住再失去一次。


    再緩緩,唐曜森告誡自己,起碼得等把自己和鍾盈的關係處理幹淨,不然梁楨會處於十分難堪的位置。


    “上次讓你考慮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


    “什麽?”


    “進森集,我安排人先帶你!”


    冷不丁又說起這事,梁楨一時沒反應,她想了想,“我覺得,還是算了吧。”


    唐曜森:“這是你認真考慮之後的決定?”


    梁楨:“……”


    唐曜森:“梁楨!”他突然放下筷子,“這些年你過得辛苦嗎?”


    梁楨:“什麽?”


    唐曜森:“我很辛苦!”


    梁楨:“……”


    唐曜森:“我不知道你心裏怎麽想,但我可以告訴你,我跟鍾盈之間的婚姻出現問題,跟你沒有任何關係,就算當年我不認識你,我跟她也走不到最後。”


    梁楨:“……”


    唐曜森:“當然,我不否認我婚內出軌了,在道德上我應該是個罪人,但是是我對你情不自禁,是我沒有把持住自己,所有的過錯都在我這邊,你不需要自責,更不需要為此付出這麽大的代價,甚至不惜放棄前程……”


    他心髒揪在那,低頭喘了口氣。


    這麽多年,若她有錯,該承受的也都已經還盡了。


    “楨楨,我隻希望…”唐曜森咬了下腮幫,“隻希望你能過得好一點,輕鬆一點,以後的路好走一些。”


    他尚且不敢把話說得太滿。


    他怕她再跑一次。


    梁楨當時整個人就愣在那,從五年前消失,到兩個月前重逢,這段時間不遠不近的處著,卻是第一次提到五年前的事。


    不提好還,一提梁楨就覺得自己又被拋進沸水裏煮了一遍。


    “我…”


    她屏住呼吸低頭調整了一下情緒,“你知道嗎唐曜森,這麽多年了,隻要一想到之前我們做的那些事,我就覺得自己枉為人。”


    唐曜森蹙眉,“就因為我們過了底線?”


    梁楨:“對,過了底線,上了床,你出軌了,而我當了小三,所以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什麽道理,錯了就是錯了,下半輩子,這一生,我都必須被釘在十字架上!”


    “如果隻是因為輿論,所有罪名我來扛!”


    “你怎麽扛,唐曜森,當初是我先喜歡你的,是我先勾.引你在先,你成熟,溫柔,睿智,你給我撐了一片天,我愛你愛得要死,然後不管不顧,十八歲的時候我都瘋了,你知道嗎,我都瘋了!”


    梁楨不顧店裏還有其他人,一口氣把壓在心裏這麽多年的話都說了出來,說完覺得自己大概得死在這,抹了把眼睛拎了包就跑出了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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