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西域。


    《大唐西域記》裏說彼方:沙則流漫, 聚散隨風, 人行無跡,遂多迷路。四遠茫茫,莫知所指, 是以往來者需以遺骸以記之。乏水草,多熱風。風起則人畜昏迷……


    《法顯傳》說彼方:多有惡鬼, 熱風,遇則皆死, 全無一者。上無飛鳥, 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 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


    玄奘與法顯均是出家人, 不打誑語,可見西域凶險:不毛之地, 雪山戈壁。


    但西域又是何等壯闊與美麗。


    西域有明月出天山, 有大漠孤煙直,有飲馬傍交河,有春風玉門關;西域有箜篌、琵琶、胡笳、羯鼓,有胡旋、胡騰、柘枝、綠腰,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棗;有美酒, 有佳人,有天馬,還有我三軍將士!


    去年戰, 桑幹源,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裏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


    就好像一台連本大戲,九州海內既要有人唱“檀唇胭脂膩”,也要有人唱“戎馬紛紛,塵煙一望昏”。


    夏明若也是滿心蒼涼而去的,甚至有點千裏奔喪的意思,不僅僅為了錢可汗老師,也是為了他自己。


    那蘇聯產的軍用小飛機顛啊簸啊,遇見了氣流啊雷暴啊,夏明若恨不得連膽汁都能吐出來。楚海洋拿濕毛巾替他敷著頭,夏明若閉著眼睛,喃喃說要交代後事:“……就跟我爹埋在一起,自有王國棟幫我們看墳……”


    楚海洋也不搭腔,幫他把毛毯裹緊。


    “海洋……”夏明若喊他。


    “嗯?”


    “錢老師……沒什麽希望了吧?”


    “別胡說,”楚海洋說:“這麽多人找著呢。”


    “你別哄我了,”夏明若扯下毛巾,臉色蒼白:“今天都第四天了。老錢上課時老拿我打比方,說我沒水在沙漠裏隻能活一天。想我夏明若,號稱不死之身,也隻能活一天,何況老錢乎?”


    他長歎口氣,把頭擱在楚海洋肩上:“怎麽辦啊……”


    “沒事,”楚海洋安慰他:“他命硬著呢,你別瞎想,給你兩秒鍾,速閉眼睡覺。”


    夏明若說:“我要吐……”


    他剛捂著嘴站起來,就聽見駕駛室裏騷動,過會兒一名空軍戰士掀簾子出來,嘴裏說:“誰的貓啊?誰的貓啊?”


    夏明若立刻鑽座位下麵去了,楚海洋埋頭看地圖。


    “誰的啊?”小戰士嗓門還挺大,他拎著老黃等了一會兒:“沒人認啊?沒人認我栓起來啦!我真栓起來啦!”


    底下還是寂靜一片。


    “嘿!奇了怪了!難道是憑空出來的?”小戰士說:“那我栓廁所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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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明若低罵:“缺德!”


    小戰士說:“也不知誰這麽缺德放隻貓出來,逮都逮不住,你看看我這臉上被撓的!我再強調一遍啊知識分子同誌們,這可是飛機,不是拖拉機,紀律!注意紀律!”


    夏明若等著他回了駕駛室,偷偷溜進廁所解救老黃,表揚說:“撓得好,夠貞烈。撓的就是這號人,動手動腳的,把黃兄你當什麽了。”


    老黃被整得蔫了吧唧的,往背包裏一窩就睡著了,夏明若一開始還有心思鬧它,越往後人卻越沉默,到了蘭州下飛機,簡直是眼淚汪汪了。


    結果人家說:找到了,哦也!在敦煌。


    問是怎麽找到的,人家說,敦煌文物所的工作人員早上進莫高窟臨摹壁畫,發現失蹤人員們裹著軍大衣在十六國時期的275窟裏頭躺著呢。


    問怎麽會回敦煌去的?


    回答說:幾個人閑逛時遇見了建設兵團的卡車隊,和解放軍比賽拉歌,結果腦子一發熱,就跟著跑了。


    營救隊麵麵相覷了一會兒,蘭州也不呆了,背起鋪蓋跳上飛機就往敦煌趕。到了縣城換卡車,一路上荒原莽莽,夜海茫茫,頭頂上幾點寒星,四下裏風刀刺骨,等卡車行入一片黑黢黢的峽穀,有人說:“快到了。”


    敦煌所已經得到了消息,正舉著電筒油燈在路口迎接,錢可汗也位列其中。這高大壯漢激動得不能自已,張開雙臂奔跑向前:“同誌們!同誌們!我的好朋友們!!”


    營救隊也爭先恐後地跳下車,齊刷刷脫下膠鞋,往那人頭上狠命抽去。


    “錢大胡子!!你怎麽不死在沙漠裏頭!?”


    “他媽的胡子!!你他媽的!!”


    “我抽死你丫挺的!我抽死你丫挺的!!!”


    “……!!”


    錢大胡子被打得滿地亂竄,嗷嗷告饒說:“我錯了!我錯了!”


    夏明若說:“呸!”


    錢大胡子這才發現了他,兩眼濕潤了:“夏明若!!”


    夏明若冷冷道:“主公。”


    錢大胡子說:“我好想你!”


    夏明若拍拍衣服上的灰:“恕末將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


    錢大胡子衝上來抱他,結果被楚海洋彈開,錢大胡子退了兩步,順勢抱住了楚海洋:“海洋!!”


    楚海洋說:“錢老師,肉麻啊。”


    “喏!”錢大胡子很大一聲哼:“你們漢人就是這個樣子,矯情!”


    敦煌所的同誌們笑著打圓場:“好了好了,見了麵就好。時間不早了,大家回去睡吧,明天早上還得追趕科考隊呢。”


    敦煌文物所在莫高窟邊上蓋了幾間宿舍,是工作人員的居住地。環境當然是簡陋的,條件也十分艱苦,尤其是喝水問題。莫高窟的水是從宕泉河引來的,鹹中帶苦,入口極澀,據說剛開始喝時還得拉幾天肚子。但睡在這種屋子裏,還真能體會幾分西域的艱辛、豪邁與蒼涼。


    北京的人員擠在一間宿舍裏睡通鋪,眾人心情大好,說說笑笑,商量定了營救隊兩天後返回北京。


    有人輕輕議論說錢大胡子是個好人,真漢子,硬骨頭,文革時批鬥遊街,被造反派捆在審訊室三天三夜,還不讓睡覺,卻愣是沒說過一句違心話。


    夏明若鑽在楚海洋的被窩裏,支著頭笑眯眯地聽,突然發現錢大胡子老往門外張望,便問他:“老師你看什麽呢?”


    錢大胡子說:“我的向導,他們去月牙泉了,怎麽到現在還不回來?”


    “向導?”


    “哎,半路上遇見的好人嘛,也是少數民族,兩個人從來沒有出過新疆,但普通話倒說得蠻好。”大胡子眼睛瞪大,笑起來:“好了!回來了!”


    他跑出去高聲招呼:“喂!朋友!朋友!!”


    野地裏有人答話:“哎!來了!”


    夏明若一聽那聲音,立刻從被窩裏鑽出來,站到大胡子身後。


    楚海洋覺得身邊一空便也醒了,揉眼奇怪道:“明若?去哪兒?別凍著。”


    夏明若回頭輕笑:“噓——”


    “好朋友!”大胡子豪邁的笑:“快來!喝一口酒!”


    那兩人漸漸走近,漸漸走近,走到不能再近,就在麵前了,夏明若慢慢從大胡子背後露出臉來。


    那兩人像被雷劈中了一般轉身逃去,夏明若舉起獵槍,哢嚓一聲上了膛,奮起直追。


    逃在前頭那人邊跑邊喊:“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嗬嗬嗬嗬!好嘛!”夏明若咬著牙:“我叫你少數民族!我叫你沒出過新疆!我叫你會說普通話!”


    那兩人終於齊齊嚎叫:“海洋——————!海洋救命————————!!”


    楚海洋從屋裏衝出來把夏明若一把抱住:“好了,別鬧!別鬧!”


    夏明若又怒又笑:“他媽的騙子!”


    大叔遠遠狡辯:“誰誰誰騙你啦?我本是隴西布衣,隻可惜命運多舛,所以人海漂航啊!”


    夏明若又把槍舉起來。


    楚海洋把他拖走,剝了衣服塞回被窩,一屁股坐上去壓著,然後對屋外喊:“好了!進來吧!”


    大叔心有餘悸閃進來:“這小子,狠毒啊!”


    楚海洋笑著問:“長見識了吧?”


    大叔點頭,湊過來在夏明若頭上狠狠敲一記:“還你的!”


    豹子也不甘落後,卷起袖子報仇,夏明若吃痛,蒙著頭假哭起來。


    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麽了?海洋?我的朋友們?怎麽了?”


    “沒事,”楚海洋擺手大笑:“遇見親人了。老師,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舅舅,以後一路上有他,可就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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