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瞧了瞧閻鍾羽,道:“你還知禮,我預備坐這輛車去洞庭。”


    閻鍾羽笑道:“巧了,我們也打算去洞庭,這馬車寬大尚有餘座,前輩若不介意,不如搭乘此車與我們同去洞庭,路上彼此也有個照應。”他這一句劃清賓主,不知不覺就從被搶變成了相邀。


    老人腦筋是真的有點糊塗,就這麽被繞進去了,竟點點頭道:“很好,那多謝你。”說完,走到馬車邊躍上車。


    公輸明野都準備好打架又不打了,車不是他的,他也知道閻鍾羽這種邀請這麽一個可疑老頭絕不會是一時興起,撓撓頭,收起劍繼續駕車。


    那老者上車之後,自己尋了個位子坐下,打量起車內眾人,眾人也在打量他。寒冬天氣,老人雖然一身破舊,倒也沒有異味,而且他頭髮鬍子雖然蓬亂,但明顯是清洗過的,陳希風覺得這老人看起來有一點眼熟,努力想從亂亂糟糟的鬚髮間看出老者真容,陶仲商也不住地打量老人。


    閻鍾羽直接開口詢問:“在下閻鍾羽,請教前輩高姓大名?”


    老者一直在看陶仲商,麵上露出迷茫的神色,被閻鍾羽問了,才回神答道:“我的真名幾十年沒有人叫,江湖同道送我的外號是昌都翁。”


    陳希風瞬間睜大眼,難以控製地看向陶仲商。


    第93章


    太湖上被砍掉手臂、失去性命的方召,內邱一夜接下無量榜、為子尋仇的昌都翁……初入江湖時的往事歷歷在目,但陳希風怎麽想不到,會和昌都翁在此時相見。一時失態之後,陳希風轉開目光去瞧昌都翁,卻瞧出了點古怪。


    陶仲商一手按上了刀柄,抬眼與昌都翁對視,昌都翁眼神一時清明一時迷惑,他忽然問:“小子,你認不認得我?”


    陳希風心中道了句果然,昌都翁果然有些不對勁。當年在內邱,昌都翁雖因為喪子之痛頗顯憔悴,但衣著整齊、灰白鬚髮梳理地一絲不亂、氣度也卓然不凡,怎麽看也是一代武林名宿;眼前的老人,蓬亂的鬚髮已經成了銀白色,一身衣衫也破爛不堪,說話看似有條理,多繞幾個圈子就不行了,怎麽看都隻是個老瘋子。


    昌都翁難道真的瘋了?


    陳希風能看出這些,陶仲商也看得出,他不動聲色地鬆開刀柄,客客氣氣地問:“不認得,前輩認得我?”


    昌都翁狐疑地把陶仲商看了又看,最後輕輕哼了聲,傲慢地說:“無名小輩,我怎會識得。”


    陶仲商聽昌都翁這樣說,怔了一怔,神情有些複雜,轉開臉沒再說話。


    陳希風終於確定,昌都翁真的瘋了。


    無量榜風波夜航樓也參與其中,閻鍾羽自然清楚陶仲商與昌都翁的舊仇,現在看昌都翁瘋的不認識人,不會找陶仲商的麻煩,也是給刺鹿盟省了麻煩。但昌都翁雖不是陸兼、楚汝行級別的驚世高手,江湖排位也在張靜定、元震亨一流之上,怎麽忽然就瘋了?


    閻鍾羽大感有趣,不再追著陳希風下棋,和昌都翁敘起話:“原來是昌都翁前輩,在下久仰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不知前輩這次去洞庭要有要務?”


    昌都翁聽了這幾句奉承套話,眉頭舒展,道:“戴麵具的瘸子,我要去洞庭武會,你們去洞庭又為什麽?”


    聶雙本在收拾地毯上散落的棋子,聽昌都翁竟然管閻鍾羽叫“戴麵具的瘸子”,手上抖了一抖,陳希風和陶仲商都假裝沒聽見,繼續裝冰雕和木像。


    閻鍾羽倒半點不怒,點頭道:“我怎麽忘了,這個時候前輩去洞庭當然是參加洞庭武會,我記得……前輩是八年前被邀入武會的?”他不答昌都翁的話,又問了一個問題。


    “八年……八年……”昌都翁麵上又露出混亂迷茫的神情,他喃喃道:“我是第一次參加洞庭武會,是八年前楚汝行下帖子請我,不對!不對!”他突然惡狠狠地瞪向閻鍾羽,厲聲問:“你說!我是第幾次來洞庭武會?”


    陳希風聽昌都翁言辭變得自我矛盾,像是要想起什麽,不由心弦一緊。


    閻鍾羽溫聲道:“當然是第一次,恭喜前輩神功大成,躋身天下一流高手之列。”


    聽聞此言,昌都翁神色緩和,麵上由兇惡轉為喜不自勝,他看向自己的左掌,得意地說:“躋身一流高手有什麽好恭喜,我在昌都日夜苦練,神功終成,天下再無人是我的對手,我這次來洞庭武會,是要做天下第一!楚汝行、陸兼、梁最……都要敗在我的掌下!”說完,他瘋癲大笑起來。


    閻鍾羽也輕輕笑,已瞧出昌都翁是練功走火入魔以致瘋癲,口中道:“那就恭喜前輩即將成為天下第一。”


    陳希風看昌都翁神態癡狂,與當年內邱所見判若兩人,和陶仲商一樣轉開了臉。


    搭上昌都翁,馬車繼續往嶽州城去,為了在約定之日到達嶽州,一路緊趕慢趕,好幾日都宿在野外。這一日該陳希風駕車,他昨夜刻意睡得極早,天蒙蒙亮就醒來,輕手輕腳取了幾個裝水的皮囊,一個人跳下馬車。


    馬車停在官道旁,寬闊道路兩邊草木叢生,道路左側有一道清澈淺溪流,活水不凍,水聲泠泠。陳希風走到溪流邊蹲下身子,他將幾個皮囊灌滿水放到一旁,雙手浸入冰冷溪水中掬了幾捧水洗臉。


    冬天的溪水寒冷徹骨,水珠從他睫毛上不斷滾落,陳希風被冷水激地打了個哆嗦,剛把幾個水囊拿起來,就聽到沙沙的聲響,抬眼一瞧,是陶仲商也醒了到溪邊來洗臉。


    天光黯淡,馬車不遠不近地停在官道上,林間安靜極了,隻有流淌的水聲。陳希風瞬間意識到,這裏隻有他和陶仲商兩個人,從他到刺鹿盟起,每一次和陶仲商見麵身邊總有耳目,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隻有他們兩個人。


    陶仲商目光在公輸明玉慘白病氣的臉上停留片刻,垂下眼走到溪邊,單腿跪下洗漱,他身材高大動作利落,隨時警戒著周圍,灰濛濛的天光裏瞧他的背影,倒有點像來溪邊飲水的大型猛獸。


    陶仲商飛快洗完臉,聽身後沒有腳步聲,便知道那個公輸明玉一直沒走,他起身看也不看公輸明玉一眼,逕自要走回馬車,便聽公輸明玉忽然說:“陶仲商。”


    陶仲商聽過公輸明玉的聲音很多次,這人的音質沙啞低沉,說話死氣沉沉、漠然沒有感情,比起活人更像泥塑木偶。


    這一聲“陶仲商”仍然沙啞低沉,語氣卻叫陶仲商心中巨震,他難以置信地看向公輸明玉,開口道:“你——”


    “你叫他什麽!”


    不遠處傳來一聲暴嗬,昌都翁行動如風衝到陳希風身前,陶仲商立刻抽刀奪人,昌都翁左手捉住陳希風的手臂,右掌拍出竟有雷霆之威,陶仲商見這一掌威勢驚人立刻變招為守,仍被震開數步。這幾日與昌都翁同行,大家都沒刻意沒說過陶仲商的名字,昌都翁瞧著也隻是有一點不正常,不成想偏偏此時讓他聽見了陶仲商的名字,一聽還就成了瘋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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