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的味道在這裏濃了一些,陶仲商將雙刃刀放在一旁的高幾上,伸手輕輕揭起書冊。黯淡的光線中,書本下露出了陳希風清俊斯文的臉,這青年人好夢正酣,渾然不覺有人在看他,他雖然縮手縮腳委委屈屈地蜷在凳子上,神情卻是安寧平和。這小少爺似乎總是這個樣子,不會困擾憂愁,與他最不相幹。


    看見意料之中的人,陶仲商準備輕手輕腳地再將書冊搭回陳希風臉上,顫動的書頁中卻抖下了一根靛藍色的羽毛,輕飄飄落在了陳希風的口鼻之間。


    陶仲商立刻意識到,這本書是他自己的!他迅速去捏那羽毛,陳希風卻被羽毛拂地鼻腔發癢,打一個噴嚏,睜開了惺忪睡眼。


    羽毛被噴嚏揚起,陶仲商伸手捏住,一片昏暗中他與陳希風對視,陳希風睡意朦朧地看著他,迷迷糊糊地問:“陶仲商,你的傷好點了?”問完,他眼角餘光瞥到陶仲商手中的靛藍色羽毛,一下清醒了大半。


    陶仲商“嗯”了一聲,兩人相對不語。


    短暫的沉默後,陳希風望著陶仲商手裏的羽毛,說:“這是我——”一個“的”字還未出口,陶仲商果斷開口截他的話:“這是我的,你拿我東西。”陳希風被這惡人先告狀的無恥行徑弄地懵了一下,陶仲商又道:“這次就算了,不要有下次。”說完,將羽毛夾回書冊中。


    陳希風徹底清醒了,他哭笑不得地說:“一根羽毛而已,你喜歡送你就是了,犯不著用這種要扭送我見官的口氣吧?”


    陶仲商倒也不糾纏羽毛究竟是誰的,聽陳希風不爭,便簡略地道:“哦。”


    陳希風咂摸出一點不對來,陶仲商是話少,但也不至於話少成這樣,而且他們說了這麽幾句了,這任竟然既不譏諷他也沒嘲弄他,太陽今天是要打從西邊出來嗎?


    陳希風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他這是……在尷尬?陳希風立刻從被子裏鑽出來,登時被冷氣凍地一哆嗦,才驚覺陶仲商也隻穿了一件單衣,便把做枕頭的棉襖抖開搭在陶仲商肩上,自己披起棉被下了椅子,往陶仲商跟前湊了點。


    陶仲商微微皺眉垂眼看著陳希風,他長發散開,胡亂披著一件半舊的棉衣,還是俊美無儔、可堪入畫。


    陳希風一直知道這個人好看,但在此時才意識到這個人這樣好看,他用肯定的語氣說了一個問句:“陶大俠,你喜歡我?”


    這句話兩人都很熟悉,似乎有風拂麵,風中挾裹濕潤的水汽與草木氣息,在宜黃河的小舟上,陶仲商也問:“小少爺,你喜歡我?”


    屋裏這時並沒有風,倒是天光漸亮,鍾鼓聲不遠不近地響起,已至卯時,窗外鳥鳴聲聲入耳。陶仲商比當初的陳希風鎮定得多,他甚至還能出言挖苦:“一點兒都不,你沒睡醒?”


    陳希風也不氣餒,氣定神閑地說:“你為什麽帶著我寫的書,還拿我的羽毛做書籤?”


    陶仲商麵不改色地回答:“無聊看看,那是我的。”


    陳希風眼中微帶笑意,說:“行唄,既然我送你了,就算是你的。”


    陶仲商見陳希風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沉默片刻,道:“陳希風,這次多謝你幫我,但我第一次見你就討厭你。”


    陳希風眼中笑意漸消,他並不覺得自己自作多情,卻也分得清陶仲商在說真話假話,陳希風有點兒不快地說:“為什麽?你可要講理,別說什麽‘自以為是、年少輕狂、廢話連篇’。”


    陶仲商說:“你太弱。”


    陳希風一噎,沒脾氣了。


    陶仲商接著又道:“弱成這樣,還不老實怕死。”


    陳希風悻悻然裹緊大棉被,低頭摸了摸鼻子。


    陶仲商卻還沒說完,他最後道:“你有的我都沒有。”


    陳希風心中一刺猛然抬頭,定定望向陶仲商,陶仲商不閃不避迎著他的目光,說:“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也不想再見到你,知道了?”


    陳希風忽然伸手去搶陶仲商手中那本夾著羽毛的書,口中道:“知道了,那你把羽毛還我吧,我拿去送給妙妙姑娘。”


    陶仲商仗著個子高下意識把拿著書的手抬高,脫口怒道:“你找揍!”


    陳希風沒忍住“噗”一聲笑了出來,陶仲商頓時意識到被耍,手舉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後把書“啪”一下砸陳希風懷裏,冷冷道:“你送誰關我屁事。”


    從“關你屁事”變成“關我屁事”,陳希風心裏都快笑死了!但他深知這個時候一定不能笑出來,捧著書清咳一聲收斂笑意,認認真真地說:“弱我也沒有辦法,任兄和張道長倒很強,你要喜歡他們嗎?”


    陶仲商臉色十分難看,似乎真的很想打這小少爺一頓。


    陳希風忙又道:“至於怕死,我怕呀,我真不敢死,我要是死了,我爹娘、我哥哥、我的一對小侄、我先生、我家的貓和你,都該多難過。”


    陶仲商的臉色並沒有好轉多少,任誰聽到自己和貓相提並論,恐怕都難覺得高興。


    陳希風的語氣既輕快又愉悅:“既然我有的你都沒有,那你更該喜歡我,這樣我有什麽都會分給你的。”


    第74章


    陶仲商看著陳希風,露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像是難以置信,似乎不能理解,他甚至有點煩躁。並不是不高興,但既然無法給對方期待的回答,這高興的情緒也是短暫的。


    陳希風把羽毛從書頁中抽出,別入他的衣襟。那羽毛輕地像是沒有重量,陶仲商抬手把它抽出來,想把羽毛遞還給陳希風,但捏在手上又不遞出去,他說:“你死了你爹娘、哥哥、侄子、老師會難過,你和我在一起,他們一樣會難過。”


    陳希風眉毛一挑,問:“難道他們覺得我和你在一起跟我死了一樣糟糕?”


    陶仲商被陳希風這個邏輯震了一下,半晌才道:“雖然不至於,但他們總不會想你跟一個男人在一起。”


    陳希風嘆氣道:“就是一年前的我,也不會想跟一個男人在一起。”


    陶仲商淡淡道:“現在回家去來得及。”


    陳希風一本正經地調侃他:“我和你在一起我父母難不難過還不能完全確定,但我現在回家去,你肯定是要難過的。”


    陶仲商皺了一下眉,他這次沒有嘲諷陳希風自作多情,隻道:“我沒什麽能給你的,你想要什麽?給你了你就老實回家?”這是對應陳希風那句“我有什麽都會分給你的”。


    陳希風簡直哭笑不得,他單身二十餘年對談情說愛已是生瓜蛋子,這位陶大俠卻比他還一竅不通,陳希風簡直恨不得把表兄盧思安從順天府抓過來,傳授他點脂粉領袖、浪子班頭的絕學。陳希風想了想,問:“陶仲商,你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殺掉陸崖主,對不對?”


    陶仲商微微眯起眼審視陳希風,不知道為什麽話題忽然轉到這兒了,還是道:“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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