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一趟混水,也許會死。


    饒是陳希風還算想得開,一時間也覺得吃不消。


    陶仲商見陳希風被王振的名字震地說不出話,伸出右手支在扶手上撐住臉,側頭看陳希風,濃烈眉目間神情卻淡地很,他口中道:“公子盡可在此大罵林寔,你如今境況都拜他所賜。”言外之意是陳希風已沒了退路,不得不去,不如罵罵過個嘴癮。


    所有掙紮思量都已沉下,陳希風有些苦惱地一笑,右頰的酒窩隻淺淺一痕,隨即冰消雪隱,道:“死者為大,還是罵不得。”言罷,他起身斂容正色對陶仲商拱手一禮,慢慢地道:“在下陳希風,字慕之,年紀廿三,尚未娶妻,上有父母兄長,下有小侄一雙,家住京師西涯四象胡同陳府,所幸我不是獨子,若這一趟真有不測,還請替我帶個信回家吧。”


    一刻沉默。


    陶仲商站起來回了一禮,他看人時眼中常帶的一點不耐與戾氣在此刻隱去,神色傲慢又認真,道:“在下陶仲商,你大可放心,我應承了於大人要把信帶回,隻要我還活著,就定然留住你的命帶你去見一見他。”


    既已說好,便一言為定。兩人之間的氣氛稍稍緩和,卻也隻是從相看兩厭到勉強能看,還是沒什麽話好說。陳希風心中雖然還對三年前在順天府,被陶仲商搶了馬那事有話想問,但之前在小船上才問就被踹到河裏,那件事顯然會令陶仲商不快,陳希風便也按下不提。兩人麵麵相覷一會,陶仲商略點了下頭,就轉身出門。


    陳希風摸摸鼻子,去把行囊撿起來收拾。收撿時忽然從一個荷包裏倒出一堆小玩意,其中一件滴溜溜滾出老遠,陳希風撿起來塞回荷包,塞進去時和印章裝在一起發出一聲脆響,陳希風聽得“叮”一聲,忽然愣了下神。


    恰好肚子又“咕咕”叫了起來,陳希風又想起自己從早上到現在一點東西也沒吃,隻喝了一點茶水,頓時捂著肚子整個人都萎靡起來,將荷包往袖裏一塞,扶著牆爬出去找吃的。


    陳希風之前看這船旗,便以為這船是落石幫的採石船,結果到了甲板上和一個落石幫弟子閑聊幾句,才曉得這艘船是將太湖石送到杭州去的貨船,陳希風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到自己餓了,那弟子立刻熱情地把陳希風領到了船上的廚房,囑咐廚房的弟子給陳希風弄些吃的才走。


    雖然不到飯點,但陳希風好歹是客人,那弟子便撿了些現成的東西做了菜。陳希風一口氣吃了兩條魚、三隻蟹、一塊麵餅卷醬菜,等飯的時候還剝掉一小袋子板栗,那弟子見客人如此捧場頗為高興。


    最後陳希風跟做飯的弟子道了謝,又是扶著牆挪出了廚房。


    慢慢挪到甲板上,陳希風撐的厲害實在不想走了,便幹脆扶著欄杆在甲板上吹風觀景。大船正駛入一段夾壁水道,兩岸山壁又高又險,幾生蔽日之嘆,蒼青岩崖生出的許多綠藤彼此纏繞墜入水中,滿眼陌生景色。


    陳希風看了一陣,輕輕念道:“何日歸家洗客袍。”念完又覺前路黑暗,幹脆趴在欄杆上裝死。


    卻聽身後有腳步聲,一人接道:“銀字笙調,心字香燒。”聲音沉穩,中氣十足,卻是之前和陶仲商一起的中年人。他一身道袍大袖飄飄,踱到陳希風身邊,對陳希風笑道:“鄙姓趙,名若明,見過陳公子,之前陶兄多有得罪,在下替他向公子致歉。”說完就要一揖到底。


    這趙若明年齡快是陳希風的兩倍,陳希風哪裏敢受這一禮,本來已經危在旦夕,再受完這一禮折了壽自己還活不活,忙側身避過伸手將趙若明一扶,道:“不敢,趙先生言重了,已是舊事便不需提。”


    趙若明順勢贊了陳希風一番寬宏大量、胸襟寬廣,聽地陳希風都快臉紅,才不動聲色把話題往那封信上轉,陳希風知道趙若明也是於謙的下屬,倒也不覺奇怪,隻是他所知實在不多,也說不出什麽。兩人話題越扯越遠,都是雜學旁收之人,竟然聊地頗為投契,已經稱上字。


    趙若明忽然嘆息了一聲,欲言又止地道:“慕之正青春年少,大好年紀……”


    他這句話來的突然,陳希風呆了一瞬又明白過來,頭疼地道:“不是我也有旁人,林公總歸要找個人託付,既然是我那也隻好是我。”


    趙若明微笑:“慕之的確豁達。”


    又閑聊一陣,陳希風見另一邊有落石幫的弟和陶仲商在一起釣魚,興致勃勃地去看。


    趙若明站在原地,看著陳希風走開,輕聲道:“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君子嗎……”說完,皺了皺眉。


    第7章


    大船又行了幾日,今日順風順水,貨船約莫明日就能到杭州小金門外的碼頭。


    陶仲商躺在圓背頂上吹風,他翻了個身,垂下眼,一臉無趣地看甲板上一群人玩象戲,被圍在正中的赫然是陳希風。


    陳希風坐在一把馬紮上,將一枚木棋子向前一推,道:“將軍!”坐在對麵的一名落石幫弟子眉頭緊鎖地動了士,陳希風把棋子又一推,笑嘻嘻地說:“再將。”那落石幫的弟子不甘心,旁人已經不滿地起鬧:“死透啦別看了!讓座讓座!”


    那弟子悻悻起身讓出馬紮,陳希風嘴角噙著一抹笑,漫不經心地重新擺棋盤,道:“我有千軍在手,諸君誰來一戰?”


    周圍圍著的弟子差不多都已輸了一遍,正是越挫越勇的時候,都正要再戰,一人卻開口笑道:“哦,那我來請教。”


    眾弟子見是趙若明說話,便都讓開位置,讓趙若明落了座。


    陳希風一笑,右頰酒窩浮了起來,道:“那就請趙先生手下留情啊!”


    陶仲商看陳希風在笑地輕鬆,都有些佩服起這個傢夥來了,幾天前還在神情凝重地向自己交託遺言,結果交託完之後該吃吃該喝喝,整艘船上的人都認得了他,他和誰的關係都不錯,尤其是廚子。


    陶仲商下意識地想了想自己二十三時,絕不是這樣神采飛揚的樣子,忍不住輕嗤一聲,道:“莫名其妙。”便從圓背頂上輕巧躍下,轉身走開。走到船尾處,兩名弟子正將一條斷掉的鐵鏈往船上拖,那條鐵鏈上本來拖著陶仲商與陳希風之前坐過的小船,因為貨船上應急的小船已夠,隻得拖在後麵。


    陶仲商腳步一停,問:“怎麽回事?”


    兩名弟子回頭見了陶仲商,有些不安,其中一人道:“是我等疏忽,這鏈子有些老鏽,昨夜不知在哪兒掛碰斷了,船沒了。”說完,兩人神情侷促地看著陶仲商,他們隻是落石幫普通弟子,生怕這一看就不好惹的男人發怒。


    陶仲商卻隻皺著眉不知在想些什麽,然後隨口“嗯”了聲就走了。


    至夜,月黑風高,落石幫的貨船在水麵載沉載浮。幾艘快船浮在不遠處的水麵上,船的表麵上了深漆,與夜色融為一體,數個黑影從船上躍入水中,安靜地遊向那艘貨船。


    大船上,一名值夜的弟子睏倦地打了個哈欠,忽然聽見水滴在甲板上的聲音,正要回頭,一直濕淋淋的手捂住他的嘴,隨即他頸間一涼鮮血濺出,那名弟子無聲地倒在甲板上,手中火把滾落。一名身著鯊魚皮水靠的人將火把撿起,走到船舷邊揮了一下,數個黑影便飛快地躥上了船,又迅速隱匿起來,其中幾人則直往艙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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