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夢中的神人說得沒錯,他的確執迷不悟,不過是做了場夢,就真的來到這幽靜的白玉潭,等待那個幾乎不可能出現的人。


    假如那人出現了,他們見了麵,又該如何開口?他的心藏了齷齪,難道──就坦言,向一個修道士吐露心聲?


    搖搖頭,自嘲。


    世間男女愛情多有悽慘結局,何況男子與男子?修真之人講究一個清靜,怎會讓情愛汙了靈台?那他在這裏癡癡等待,有何意義?


    手掌覆在心口,刺痛在擴散。明知無果,為何要去愛?甚至不了解那人的一分一毫,隻見過一麵,便淪落了心?


    如塑像般,靜靜地坐在岩石上,日漸偏西,想見的那人並無蹤影。抹了把臉,眼裏盡是憂鬱,心往更深的地方沈去。然而,在絕望的剎那,茂密的樹林裏傳來腳步聲。他的心忽地提了上來,翹首張望,看到一道飄渺的人影,他的視眼漸漸模糊了。


    九轉華陽巾,青裙紫褐紫帔,洞真法師的打扮,時隔數月,那超塵的容顏如昔,正是思慕中的那人。


    激動地一立而起,怔怔地盯著來人,直到對方無意間向他瞟了一眼,他方回過神,壓下心中的澎湃,斂了臉上的激動,上前有禮地揖手。


    “道長,這廂有禮了。”一揖到底,如那書呆子般拘謹。


    “施主,且莫多禮。”道長淡然一笑,回禮。


    那淡然的笑,疏遠陌生,拒人於千裏之外。為了再次見到他,自己看法事,進道觀,尋尋覓覓了數個月,為伊消得人憔悴。他的笑,在他脫塵的臉上慢慢漾開,盡管美得讓人窒息,卻叫他憤悶。


    為了見他,夜不能眠,日不能安,心浮氣躁,變得不像自己了,他怎能……如此淡然地笑?


    “出家人不打誑語,道長上次為何騙在下?”秉著一股氣,他的聲音冷了幾分。


    道長似聽不出他語氣中的忿忿,清悅地回道:“貧道不曾騙過施主,修真之人不妄言。”


    “是麽,那為何上次在下問道長是否在紫靈觀修道,道長何以笑而不語?”


    道長想了想,似乎在回憶數月前的事,須臾,他道:“的確是貧道的過錯。讓施主誤會了。”


    袖中的拳頭緊握一下,宿清風吐出一口氣,鎮定下來。“清風並非蠻橫之人,說起來,是清風自己曲意了道長的意思。不知道長洞府何在?下次在下拜訪道長也好尋到去處。”


    沈吟一聲,道長道:“貧道在華陽洞中修煉了百年,華陽洞在香岩山另一個山頭,如無禦風術飛行,上去恐是不易。”


    華陽洞?未曾聽過,唉,他一介凡人,豈會禦風術?


    見他沈思,道長越過他,去白玉潭取了些水裝入皮囊中。宿清風的眼隨著他轉動,待他取完水,欲走時,他急急攔住他。


    “不知施主還有何事?天晚了,快回家去吧。”道長清冽的黑眸瞟他一眼,避開他。


    猛地握住道長的手腕,阻下他,對方投以不解之光。


    宿清風的心跳得厲害。這道長雖相貌非凡,但性子卻是冷的。單是從他那漸漸冰冷的眸子裏可看出,他的笑,是一種假相。


    “在下……”舔了舔幹澀的唇,他啞聲道,“那日一睹道長風采,令在下難以忘卻,尋尋覓覓了數月,幸再遇道長……道長風采依舊,清風的心為之……動了弦,不知道長有意否?”


    淡然的笑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清明的眼深邃了,看過來的目光像兩道冰淩,寒徹刺骨,絕塵的容顏剎那間變得神聖不可侵犯。


    宿清風心一緊,愣怔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冷然麵孔。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他?!


    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道長甩了甩袖子,舉止優雅從容。他不像普通的修真之人,倒像九天之上的神人。


    “施主──”冷冽的聲音出自道長如冰般的薄唇,宿清風聽了,全身一顫,無限的絕望遍布全身,手腳冰冷。


    瞥眼看夕陽,嘴角一勾,冷中帶笑。“施主的心意,玄真心領了。奈何玄真一心修真,無意於塵世情愛,施主心中且把玄真的影抹去了罷,返回凡塵後,定可大富大貴,享盡容華富貴。”


    “……我要那些何用!”宿清風冷得發抖,雙手死死地握成拳,傷痛地直視對自己漠然的人。


    “多少世人期盼的東西,施主為何不珍惜?”


    “富貴於我如浮雲,我隻願與你……雙修。”已經無法冷靜思考了,他脫口而出,為了那齷齪的私慾,一無返顧地想追隨他而去。


    “雙修?”那人略微驚訝,仔細地琢磨他。“你道緣似乎頗深,但你理該沈浮於紅塵,一生富貴平順,為何要放棄?”


    “我已看破紅塵。”他喃喃。如果不能與他相隨,他寧可煙消雲散,仿佛他生來便是為了……尋他,追隨他?


    那道長搖搖頭,冷漠地轉身,欲走,宿清風上前一步,再次抓住他的手腕。


    “難道──不能給清風一個機會?”


    “施主莫要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執迷不悟?紫靈觀的道長說他執迷不悟,夢中九天之神亦說他執迷不悟,如今,眼前這人竟也說他執迷不悟!


    “人若不執著,活著便無意義。”他低語。


    手再次被無情地甩開,那背影越行越遠,越來越模糊,宿清風出神地望著,看著,瞅著,直到滑下兩行傷情的淚。


    “我……隻想……再見一見你……隻想……見見你罷了……”


    高高在上,無情如斯,叫他情何以堪?


    **** **** ****


    形如枯槁,自那香岩山回來後,宿清風越發清瘦了,整日失魂落魄,恍惚度日,將自己關在房中,不見天日。


    弟弟們擔憂得食不下咽,日日來勸兄長,皆無果。他們不知道大哥發生了何事,那次固執地去了趟香岩山,回來後就變了。


    如此下去,兄長的生命將會有危險!


    徐長卿來了兩次,都被拒之門外,第三次來,他沒有直奔宿清風的房間,而是去見宿清風的弟弟們。


    “徐公子,你和我大哥是好友,可知我大哥發生了何事?為什麽如此消沈?”二弟焦慮地問。


    “是啊,徐大哥,你與我哥相交數年,應該知道他的事吧?”小弟湊上去問。


    徐長卿看看眼前一張張擔憂的臉,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我與東君雖然相交數載,他人皆道我們是知己,可東君愛藏心事,不想說的話,我追問也無用。”


    “如果徐大哥都不知道,那我們如何醫好大哥的心病?”三弟道。


    徐長卿沈思了片刻,道:“若我沒猜錯,東君這段時間應是迷失於‘道’。”


    “道?”


    “嗯,你們應該有覺察到,這幾個月他突然熱衷於法事,也常去道觀,表麵上看似乎是迷上了‘道’,實則不然……”


    “此話怎講?”四弟接口,追問。沒錯,大哥自上次郊遊歸來後,就開始沈迷於“道”。


    “他曾和我說過,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苦笑了一下,徐長卿在四雙眼睛驚訝地注視下,緩緩道來:“那時候,他就變得不像往日的他,多了一股傷情。每每趕一場法事,好似在尋什麽人,尋不到,又失落地離開。去道觀,也不是去求神拜佛,而是與觀中的道長禪道。如果我沒猜錯,他……你們的大哥他很可能是害了相思病。”


    “什麽?相思病?!”眾弟弟異口同聲地叫道。大哥這幾個月不正常的行事作風,是因為……相思病?


    “他是看上了哪家千金?如果真喜歡,去下聘娶回來即可啊!”三弟搖頭道,覺得自己的大哥還真純情,不懂得爭取。


    “就是啊!我們絕不會反對他娶妻,他想要什麽樣的人,隻要一句話,我們便可為他辦妥一切!他隻要當新郎官便行了。”四弟點點頭,附和。


    看出徐長卿臉上的無奈,二弟喝斥。“三弟,四弟,且聽徐公子下麵的話。”


    “徐大哥,你說我大哥害相思病,很嚴重嗎?”小弟趁了個空檔,問。


    徐長卿道:“唉,如果是普通的相思病,也就罷了,東君這樁,恐怕……有些驚世駭俗。”


    “此話怎講?”


    “你們沒有發現嗎?東君去道場,去道觀,視線從來都是落在……落在道士的身上啊!”


    晴天一記驚雷,眾人被嚇得不輕。


    “道……道士?大哥……他莫不是……愛上一個道士?!”小弟喃喃。“怎麽會這樣?誰不好愛,為何去愛……愛一個無聊又無趣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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