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一愣。見道長要走,追問:“道長可在‘紫靈觀’?”


    道長但笑不語,微一施禮,便走了。他身法極快,像是武功,又像法術,沒一會,就不見影了。


    宿清風恍惚地立在原地,望著,看著,心頭一陣失落。


    待他回到山莊時,看到弟弟們一個個擔心焦慮,臉上閃過一絲愧疚。


    被弟弟拉著抱怨了半個時辰,一行人下山去了。


    回到家中後,他卻開始變得煩躁。每每獨自一人時,想起山上遇到的那道人,心頭便滑過一陣陣糾痛。夜裏輾轉反側,一閉上眼,便想起那道長俊美無儔的身相。明知他是修道士,自己竟在夢中褻瀆了他。


    醒來惆悵苦悶,自我厭惡。


    怎會……隻見過一麵,便……陷入了魔障?


    **** **** ****


    漸入夏,天氣慢熱了起來。從櫃子裏拿出涼薄的夏衫,往身上一穿,冷熱適宜。


    宿家在靈溪城可列富豪,祖上數代積累的財富,足可傳承四五代。宿家兄弟眾多,各有本事,宿清風雖是掌家,但為人溫文爾雅,隨和清靜,完全沒有掌權者的霸氣與果斷。若是混在人群中,人們隻當他是一方文士,麵上總掛著一抹淡然的笑容,輕輕一瞥,柔情似水,自有一股清雅之氣。


    淡青薄衫,閑情逸緻地踱進茶樓,迎麵走來幾個熟人,皆笑顏相向。宿清風一一點頭回禮,踏上樓梯,來到二樓雅間,撩開珠簾,便看到雅間內早坐了一紫衣男子,見他來了,便站起來笑著拉住他的手。


    “東君,你可來了。”那紫衣男子親熱地喚著他的字,俊朗的臉上露出一抹埋怨。“今次讓我等了近半個時辰,你怎麽說?”


    “生意上的事耽擱了,還請長卿見諒。”坐下後,不著痕跡地抽回了手。“方才又被四弟纏著去了趟書肆,繞了遠路,來這便晚了。”


    徐長卿晃了下頭,殷情地為他倒了杯茶。“說真的,你那幾個弟弟都是惹禍精,一個比一個難纏,虧得你做哥哥的,要代父嚴家管教。不過……若是多個嫂子持家,估計他們會安分些。”


    宿清風抿了口茶,雙眉微皺。


    “怎麽?”徐長卿見他眉宇間多了一絲淡淡的憂愁,便關心地問。


    “不,沒什麽。”宿清風放下杯子,笑笑。“近來事多,忙得有些累。”


    “我看不像。”徐長卿搖頭。東君有幾日未舒展眉頭了?眉間那深深的皺摺,怕是有一段日子了。“你我相交一場,若有煩心事,就說給我聽聽,興許還能分憂。”


    手指磨了磨杯子的邊緣,宿清風終是沒有把心底的事道出來。


    兩人默默地喝了幾盅茶後,徐長卿開口說道:“那事……你考慮得如何?雖說隻是舍妹一廂情願,但東君已過二十五,是否考慮下舍妹呢?”


    宿清風瞭然地看了好友一眼。原來他今日約他,分明是要來做媒人。如果是數月前的他,心無所求,定會隨意答應下來吧。可是……自那一日從香岩山回來後,他的心,亂了,愁了。娶妻……非他所願。


    “你果然……不願。”徐長卿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家那丫頭固執,我這個做哥哥的怕是勸不動。唉──”


    迴避好友期望的眼神,宿清風歉意地道:“我與令妹不過一麵之緣,且談不上相熟,私下相約恐怕不妥,還請長卿勸令妹另擇良緣吧。”


    “東君你……你真是無情。”徐長卿低斥一聲。“你說實話,舍妹哪裏不好,相貌才情皆屬城內第一,獨獨鍾情於你,你又何必一再拒絕?”


    “非令妹不好,是清風不好。”宿清風直視他,黑眸一片幽深,又似藏了絲憂慮。“……或許……清風這輩子……都不能……不能喜結良緣了。”


    “……什麽?”徐長卿一臉不明。“這從何說起?東君你出身富貴,才貌雙全,多少女子為你傾心於你,怎覓不得良緣?”


    苦笑,宿清風站了起來。“和這些無關。是清風心裏……駐了頭魔,一切隻是清風咎由自取。”


    “魔?什麽魔?”徐長卿一震,跟著站起身,拉住宿清風的衣袖。“東君,你要走了?”


    “抱歉,長卿,我不想多說。”絕然地甩開他的手,宿清風出了雅間。


    “東君,東君──”從未見過這麽絕決的清風,徐長卿追出茶樓,猛地拉住他。“你是怎麽了?許久未見,聊聊幾句,便要告辭,你將我處於何地?”


    “抱……”


    “我不要你道歉。”長卿打斷了他的話,定定地望著他。“你還當我是知己麽?”


    “自然是了。”宿清風擰眉,見街頭有人指指點點,他安撫激動的長卿。“你且安心,我還是原來的我,並沒有變。”


    “可是你以前從來不會這般冷情。”東君性格溫和隨性,不會讓人覺得他冷淡。他素來好說話,溫言溫語,彬彬有禮,謙謙君子非他莫屬,然而今日的他給人一種疏遠淡漠,麵容如昔俊逸,聲音和以前一樣柔和,但神色不對,氣息不符,不過幾個月罷了,何以變得如此之多?


    仿佛……不抓住他,他要……隨風而去了?


    籲口氣,宿清風說道:“我一會要去道場,那裏有法事,你如果不忙,和我一道走吧。”


    “咦?道場,法事?”見清風邁步走了,長卿隻得跟在他旁邊。“原來你有事要忙?但我記得你素來不信這個,怎麽突然感興趣起來了?”


    走了幾步,宿清風掃過繁華的街道,張了張嘴,似有若無地說:“人……總會變的……”


    東君──


    長卿心裏默念他,清風行得快,他加快了腳步。從不愛進廟堂道觀的清風,為何如此著急?


    沒一會兒,兩人來到了城西的道場,那裏早已聚集了許多百姓。道場北邊的七星壇插上了紋有符籙的帛幡,中間是一個神龕,五供獻在神壇上,這是一場送春神迎夏神的法事。


    祈福的法師是香岩山“紫靈觀”道士,宿清風站在人後,舉目望去,細細地打量手執法劍的道長。


    玄冠,黃裙,絳褐,絳帔二十四條,隻是個正一法師,心頭略失落。想起在山上遇到的那道長,雖隻戴九梁巾,但身上是青裙,紫褐,紫帔三十四條,那顯然是洞真法師,較這正一法師要道深四級。


    混在人群中,暗自嘲弄。怎會如此天真,以為那日驚鴻一瞥的人會出現在這道場?就算同是“紫靈觀”的,道法有深有淺,普通的祈福由資深一般的法師執掌便可了。


    百姓虔誠地注視道長念咒,掐訣,步罡踏鬥,每人臉上都帶有期望,宿清風卻沒有再看下去的興趣了。


    拉了長卿,默默地遠離。


    長卿一直不解地看著他的反覆。他急沖沖地奔來看法事,可到了道場,又一臉失望地離開,這是為何?


    行了一段路,宿清風放開長卿的手,長袖一覆,遮了手背。“長卿,你回府吧,我也要回去了。”


    “東君你到底怎麽了?”長卿皺起劍眉,擔憂地發問。


    宿清風轉頭,把視線落在長卿的身上,沒有避開他探究的眼神,認真而注重地道:“我?我隻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罷了。”


    “!?”


    自嘲一笑,他長袖一甩,恍惚而飄逸地離開了。長卿手臂抬了抬,欲喊住他,卻啞然了。


    隻是──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罷了?


    東君……原來你的反反覆覆,你的冷冷淡淡,竟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人?


    **** **** ****


    “夫屍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練銳也,軀質之遁變也。”中年道長緩慢地開口。


    “道長的意思是,得道後可遺棄肉體而仙去,或不留遺體,隻假託一物,遺世而升天,即脫胎換骨,登入仙班?”


    “然也。”道長盤腿坐在蒲團上,氣定神凝地道,“施主道緣頗深,若能摒卻雜念,即可得道也。”


    宿清風笑笑,沒有回答,抬頭環視,看到神龕後的玉帝泥塑像,心頭又滑過一絲緊窒。這是自小便有的小疾,每每在道觀廟堂裏看到玉皇大帝,人就特別難受,仿佛有什麽哽在心口,透不過氣來。


    道長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似乎明白什麽。


    “玉皇大帝,又稱玄穹高上玉皇大帝,昊天金闕至尊玉皇大帝,全稱昊天金闕無上至尊自然妙有彌羅至真玉皇上帝,乃天地四禦之首。四禦者:玉皇大帝、中天紫微北極大帝、勾陳上宮天皇大帝、後土皇地隻。傳言玉皇大帝乃昊天界上光嚴淨樂國王與寶月光皇後所生之子,經三千二百劫,始證金仙初號自然覺皇,又經億劫,始證玉帝。”道長詳細地解說,那微眯的眼,飄渺而悠遠,充滿了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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