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說的那番話確實荒謬,譬如利用反氣旋驅逐水汽,積攢洋麵之上,在三年之後的今年,厄爾尼諾年,生成氣旋吸引,塑造萬頃陰雲,遮蔽日光,便於風暴教全天候作戰。


    任何一個精神狀態良好的人都無法相信這種令人兩眼一抹黑的胡言亂語。但是事實,現在頭頂的陰雲,就是這麽來的,給氣象局全部幹沉默了。


    “啪啪。”她拍拍手,肩膀上立刻燃起青色的火焰,接著繞過後背,從腰間穿出,勾回雙腿之間,照亮全身。


    翠綠色的短發,淅瀝瀝落著雨滴,兩側兩根短小的辮子搭在胸口。


    上身是再普通不過的白襯衫,染著不規則的紅暈,吊著鬆弛的嫩綠色蝴蝶結,血跡斑斑的衝鋒衣綁在腰間。


    綁著小刀的皮褲,棕褐色,積了水的長筒靴,背後捆著一長一短兩把劍。


    當然,最具辨識度的,便是那高高聳起的白色貓耳朵,比一眾小妹都要大,白綠相間的粗壯貓尾巴還用線吊著一柄匕首。


    “綠野信使事務所的大姐……青楓。”桑丘一眼便認出了她,連忙起身。


    “事務所……哈,一個人建的,到頭來,還是一個人。”青楓苦起臉來,痛楚地皺皺眉,捏了捏鼻子。


    “戰況如何?”維德打了個響指,驅動風場為她遮雨。


    “年輕就是好啊,”她丟出七八個花花綠綠的,帶血的收尾人證章,單手叉腰頂胯,“倒頭就睡。”


    雖然不知道看麵容猜不出她的年紀,但她的眉毛已經開始變白了。


    “這些是……”桑丘一一接住,抹開血跡看,全都是高階收尾人。


    “這幾個事務所的信使。”她一臉平靜,叼出一支被雨打濕的煙,往旁邊傾斜身體,攬起頭發,擰出一滴滴水,又甩頭抖了開來,“要是不把這幾個做掉,信息照樣會傳出去。”


    “峽穀巷這麽大……您能確保清光嗎?”


    “沒人逃得過〔暴食〕,逃得出我雙足踏過的土地。”她冷哼道,腰間摸索了半天,終於找著一枚子彈,對著煙頭,甩動尾巴,一刀擊發底火。


    “砰!”火光一閃,飄起黑煙。子彈吹起她的短發,槍火也點燃了煙。


    她在這片荒野上跑了二十多年,甚至和維德的祖父一起幹過一陣子,各種路線熟得不得了,再加上她的追獵〔罪魂〕,殺這些個嚇破膽的信使簡直是甕中捉鱉。


    “朕向來是信得過你的。”


    “小事——不過,雜事兒先按下不表,這人是誰?”青楓幾步上前,打量著這個黑袍遮身又戴著白板麵具的陌生人,嗅了嗅,確實沒問過,彎腰昂頭,試圖看穿這偽裝。


    “吸吸,〔怠惰〕?你俘虜了個耀騎士?”


    但看這樣子,也不像是俘虜的樣子。


    “他叫桑丘。”


    青楓怔了一秒,然後閃電般整理好思緒,以無可捕捉的速度拔劍,直劈他頭頂。


    “堂吉訶德的走狗!”


    然而,就在湧動青光的劍刃的前一個瞬間,颶風湧起,以無形之力,拽住了她的胳膊,扼住了全身。


    “別殺紅眼了。”維德手中飛旋著漆黑的風洞,一甩手,驅動風場將她甩飛上天,落在十幾米外。


    “撮,呸!”大姐以劍拉地急停,把煙咬在嘴角,扛起長劍,伸直短劍,“一句話說服我。”


    “他……”“陛下,我要他親口講!”


    桑丘望望劍拔弩張的二人,忙舉手作投降狀。


    “我響應了陛下的號召,前來協助你們殺死閃金耀陽的。”


    維德點頭。


    “不夠,但願第二句能讓我改變心意。”


    “是我把天輝事務所的路線告知你們的。”桑丘欠身,拉下兜帽,露出滄桑的麵容,掛著亂糟糟的褐紅色短發,隱約能看見金銀的甲胄,“以及,此行是來告訴你們,堂吉訶德的信物出現在峽穀巷。”


    “它是目前最大的威脅。我們無法抵擋一位從天而降的色彩收尾人。她會驅散我們以兩年大旱為換來的萬頃陰雲。”


    維德攤手解釋著,禮貌但又不失威嚴。


    “朕已經講得婦孺皆可通曉了。倘若再不解除架勢,朕將重新評判我們的信任關係。”


    他毫無忌憚地再次喚出風洞,昂首俯視。


    “嘖……”青楓遺憾搖頭,身上縈繞的青色火焰也弱了下去,甩飛兩柄劍,伸手叼煙,長噓出一口,在劍飛回的刹那向後頂胯,甩開劍鞘收劍,挺身拉回。


    “我不得不提醒您,多多提防都市裏的人。”


    “朕也不得不提醒你,你必須為你表現出的攻擊性提供充足動機。”陛下咄咄逼人,上前一步,“朕不希望,蕩平一切內亂之後,再出現,哪怕一絲,內部不穩定因素。”


    “嗐……你能想象,出一個普普通通的白金級委托回來後,全家人被炸成隕石坑嗎?”她長舒出一口煙霧,已經沒心情抽煙了,掐滅,搭在耳朵上,順手抹了抹酸痛的鼻子,瞥了桑丘一眼。


    桑丘當然明白她在說哪件事,便沒追問。


    那會兒,據說有一個走私犯,帶著〔怠惰〕之紫羅蘭現身在新巴別塔,躲進了一棟平平無奇的別墅,惹得新聞爭相報道,集團軍裏三圈外三圈圍著,戒嚴了十幾條街。


    “那可是能創造妖靈的妖物,吾輩必須正義執行!”然後,天馬,流星,聖光,太陽,“嘭”,這就結束了。走私犯鑽進時空裂縫逃了,但沒人知道,隻知道偉大的堂吉訶德再一次扞衛了正義與和平。


    “您試著申訴了嗎?”


    “申訴偉大的堂吉訶德濫殺無辜嗎?這可是會掉粉的。”青楓冷笑著,但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但我還是申訴了。”


    “所以您被趕到後巷來了。”這麽一看,峽穀巷還是蠻利於社會和平和時代發展的嘛!


    “就這麽簡單。”青楓的貓耳朵和尾巴一起垂了下來。


    “深感遺憾。”“待在她身邊很折磨吧?”


    可還未等兩人噓寒問暖,就有一架濕漉漉的紙飛機從高空砸下。遠看還以為是射偏了的箭矢。


    離這兒大概十幾米遠。維德驅使風洞,將其拉回,一把抓住,攤開。


    上麵隻有一行簡筆畫,其餘全是空白。


    另外兩人也湊了上來,一起看。


    “謔,這個我回來路上也撿到三隻。”“我也撿到了一隻。”


    他們紛紛拿出同樣的紙飛機來,上麵的內容一模一樣,就是畫法略有差別,貌似是兩個人畫的。


    可維德最先關注的不是內容,而是折痕,翻來覆去研究了半天,扶住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頭。


    “誰閑著沒事往戰場上丟紙飛機啊。”青楓覺著是不是自己壓迫感給太少了。


    “這是借著氣旋飛來的。”維德回。


    “這是什麽象形文字嗎……怎麽還有笑臉?”桑丘自覺行跡頗豐,但實在沒聽說過這種文字,“這會不會是小孩的惡作劇?”


    “確實是孩子寫的。”維德又摩挲起了紙張,笑了起來。


    看他這副獨自樂嗬的樣子,青楓踩了踩他的腳,雙手叉腰。


    “陛下,煩請您也做些有利於團結的事兒吧?”


    維德點頭,甩甩信紙上自由流淌的水珠,道。


    “這種疊紙飛機的方法,讓我想起一位故人,一位r公司的貨車司機。而這些紙,又是從我的另一位故人,坦什特,那本老掉牙的本子上撕下來的。”


    “他不是死在西邊了嗎……等下——”她再次瞧見那個微笑,恍然大悟,一把抓住信紙,但沒能扯走,怒目抬頭,“陛下,微笑教的來信,對吧?”


    “是。”


    “那就請您當這些該死的信紙不存在!他們毀了我的第二個家!”青楓跺著地,身上燃起熊熊青焰,連瞳孔中都在燃燒。


    “不行。”


    “您說過,您會替我討回公道!”她再抬腿,準備重重踩他一腳,卻反被踩住了。


    “但不是現在,青楓。”維德逼了上去,勾起她的下巴,抵住額頭,冷笑道,“朕不會背棄你的承諾,隻是還不是時候,明白否?”


    青楓咬緊牙關,重重推開了他,雙手交疊,硬是要聽出個所以然來。


    “說服我,陛下,像以前一樣。”


    桑丘自覺退開幾步,不卷入無妄之災。


    “巴格林往西逃了,堂吉訶德的信物就在她手上。”維德抹平信紙,閉目道,“你說,她現在在哪?”


    “微笑教……”


    他不可放跑她,因為她可以摧毀計劃,是目前最大的隱患。


    “倘若朕是微笑教的小彌撒,會在何等時刻,向他明知的,且未來的宿敵,傳遞這些隻有朕能看懂的訊息?”


    “當然是……有共同的敵人的時候……”


    那麽,答案已經昭然若揭了。


    “朕與你們坦白相見,不故弄玄虛。”維德大筆一揮,在上麵畫的每一個圖案下標上數字。


    笑臉下寫下七,代表七號區,睡袋下寫下八,代表八號區,漩渦寫下久,代表九號區……對峽穀巷嗤之以鼻的r公司,可不會費心研究這東西,頂多知道風暴教在哪。


    當所有圖案都已翻譯,一串數字映入眼簾。


    “這是?”桑丘問。


    “你們覺得?”


    “電話號碼。”青楓答。


    “誰的號碼?”


    “朕尚且不知道,但也不需要知道。”維德將它塞給青楓的手中,握拳,合抱,拍了拍手背,“事關吾輩大業,還望你暫且放下私仇。”


    青楓望著手,沉默不語。


    “朕再次向你允諾,隻要禍患解除,便不遺餘力剿滅微笑教。”他上下搖晃她的手,“屆時,朕將奪得那朵〔仇恨〕之紫羅蘭,而你,也大仇得報。”


    “我明白。”青楓歎息,深深鞠了一躬,抽離開手,轉眼就衝入漆黑的雨幕中,踏破水池,如青焰流星,轟入地平線。


    “這種天氣,她能打電話嗎?”桑丘的目光追隨著漸漸消湮的火光。


    “〔暴食〕使徒自會有她的法子。”維德拍了拍他的肩,沒有看他,而是在望西方,“至於你,舟車勞頓,是該休息了。叫後勤給你拿隻睡袋。”


    “明白。”桑丘行禮謝過,也走了。


    但維德並不急著走,眯起眼,目光漸漸上移,直至仰視垂下千萬道雨刃,似要將他淩遲的陰雲。


    “哦,差點忘了你。”他慚愧地搖搖頭,漫步了幾圈,找著一隻血釀的紅酒桶,拾了柄濕透的鋼斧,以蠻力兩刀破開。


    酒水如噴泉般噴出,但不一會兒就萎靡了。地上又多出一道異色的紅暈。


    大雨滴滴答答,地麵劈劈啪啪。


    風洞湧動,從酒桶中吸起些許酒水,壓成蕩漾的水球,又逐漸趨於完美的球形,懸浮手掌之中。


    “敬你一杯,凱爾文。”他苦於沒有杯子,便隻好慢慢減弱風力,酹酒澆地於身前,“感謝你與我們並肩作戰。當然,朕會銘記你的犧牲。”


    黑雲不語,隻是下著它的雨。


    “好吧,看來你又忘了你是你……你叫凱爾文,至少曾經是。記起來了嗎?你有兩個孩子,一位血濃於水的愛人——”


    話音未落,一道純黑雷霆便打在原來的小丘之上。碎石滾落,金屬殘軀發出難聞的焦臭味。


    黑雲低吼著,宣泄著它的憤怒與不解。它甚至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生氣。


    “凱爾文,朕希望你還在那。朕可不希望自己的戰友是一朵不聽指揮的烏雲。”


    維德自己也吸了一捧酒水,一飲而盡。


    “朕派黑執事,過去殺你的兩個孩子,你總不會視若罔聞吧?”


    黑雲翻騰著,猶豫著。


    他摔了斧頭,沒入木桶之中。它發出短促的哀嚎,大量飆血。


    “既然如此,那朕告訴你,r公司根本沒有給你的家人保險費,甚至送去了罰單!薇薇安就這麽被活活逼死了!”


    “轟隆!”又是一聲雷霆,震天撼地。黑雲湧起,惡狠狠盯著他,但往後是悲愴,震震低吼如喪鍾回響。雨一時下得大了許多。


    這種雷霆連坦什特那種老練的使徒都難以招架,搭配上龍卷風,僅僅是威懾力,就足以嚇退一半的收尾人。


    “很好,你還記得這個名字……接下來的戰役會更加艱苦卓絕,我需要將你喚醒,凱爾文。”


    黑雲悶響著,隨時可以降下一記天罰。


    “還記得我們的契約吧?”維德皺眉,開始踱步,“你為了讓你的妻兒能夠進入城市,付出了生命,記得嗎?你與一朵暴躁的妖靈融為一體了。”


    一步,兩步。黑雲又聽不懂了,隨風旋轉。


    “但既然要驅使〔仇恨〕的造物,你不能沒有仇恨。”


    維德拍拍手,解除了擋雨的氣旋,走入傾盆大雨。


    “現在,你已如願,執掌雷霆之權能。為了你和薇薇安的孩子,你理應與朕並肩作戰,驅逐r公司的蛀蟲,閃擊新巴別塔。”


    這可能是他們回歸城市的最後一次機會。


    雷霆沉默不語,收斂起它的氣勢。


    “但很遺憾,別西卜,約書婭,和他們的夥伴,勢必不可能認同朕的理念,正如朕手刃的那些主教一樣,委曲求全,膽小怕事。”


    五步,六步,驅波逐浪。


    哪怕風暴教與微笑教矛盾可以調和,r公司也不會給他們交涉的時間。他也不可能賭上風暴教的千百浴血戰士的性命,去信任一個孩童。


    “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不遠的將來,我們勢必有一戰。朕會捏碎別西卜的心髒,砍下約書婭的腦袋。記得嗎?這是你們孩子的名字!不要沉淪在妖靈之中!”


    “你是一個父親,朕唯一看得起的,一個有擔當有使命的父親!而朕要殺死,薇薇安為你在世上留下的,最後的,她無法割舍的存在!”


    黑雲似乎對那兩個幾分鍾前還相當陌生的名字有所觸動,傳來陣陣低響。黑雲哭泣了,也沸騰了,向他壓來,伸展它的下界。


    “凱爾文!你還有意識!你無法割舍他們,對吧?”維德笑了,滿臉雨水肆意流淌,聲音逐漸沙啞,“你可以提前向朕複仇,但你孤身一人,無法取勝,而且,你將失去這份仇恨,與世長辭,見不到他們的模樣!”


    黑雲低吼,卻充斥著無助。它被氣旋囚禁於此,不死不滅。


    “想要真正拯救他們,你我需要勠力同心,先幹穿,粉碎,那群蛄蛹的仿生人臭蟲。隻有擊潰了他們,你的孩子才有未來,峽穀巷的芸芸眾生才有未來!”


    他停下了腳步,直直盯向深淵暴風眼的最深處,毫不畏懼,甚至意圖將它吞沒。


    “而當朕,與那兩個孩子,真正站在命運天平的兩端對壘,一決生死時,你便可與他們並肩作戰,共同對抗朕。”


    雷霆歎息,掙紮著。狂風撕扯著風中糾纏的,久久不願散去的意誌。


    “而在那之前,給朕好好記好你的名字!不要失去你的意誌!否則你就會徹底淪為朕的戰爭兵器,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維德張開雙臂,慷慨激昂,聲音蓋過了雷聲雨聲,在荒野久久回蕩。


    “去和這些該死的黑雲作鬥爭,踩扁它們,壓垮它們,學會讓它們為你所用!為了殺死朕,這個將你囚禁於此,利用你,甚至想要謀害你的親生骨肉的畜生!”


    終於,雷霆爆發了。一連十餘道落雷,如荊棘的長鞭,鞭撻大地,掀起土灰與雲霧,攬起澎湃的浪潮。


    它的記憶一片混亂,但在無盡的撕裂與無序的重構之中,它想起了一幅永遠無法遺忘的場景。


    夕陽,潔白的窗,簾子隨著晚風吹起,記不清容貌,卻無法釋懷的人影,坐在病床上,沐浴橙黃之中,懷裏抱著兩個孩子,一個沉寂,一個喧鬧。


    “親愛的……”


    “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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