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人言重了,位高者危,古來有之,梁大人受聖上重用,原是好事,隻是禍福相依之理亦不可忘啊。”


    梁其山聽了我的話,顯是觸動頗深,此後一路行來,便隻默默;我亦無甚可言,便也默默,兩個人走了一路,各想各的心事,倒也相宜。


    不覺間已到了柳府門前,我謝了他,目送他上馬去了,方回頭欲待扣門,想想卻又作罷,反轉身向一條胡同走去。


    我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到離柳府大門已有一定距離之後,突然站定,揚聲道:“身後的朋友,也該出來一見了吧?”


    “奴才朱福,見過柳王妃娘娘。”聽到這話,我愕然回身:果然,襄王府總管朱福肥胖的身形出現在我麵前。


    看見是他,我頓覺心中一寒,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隻有努力維持著平靜的態度默默盯視著他。朱福也不是善類,見我盯他,竟嬉笑著盯了回來,然身份終究有別,片刻他又低下頭去,道:“王爺臨行前曾囑咐奴才一定照顧好王妃,王妃千金貴體,那等地方隻怕汙了王妃清靜。”


    我依舊靜默。


    朱福等了半日不見我說話,抬頭看看,又道:“奴才原是跟著孫文廷的,遇到王妃本是意外。”


    “朱福,”我方開口道:“王爺可曾說過,他不在京中心的日子,便以我為尊,事事聽我號令行事?”


    “這個?”朱福猶豫了下:“確曾說過。”


    “你從何時起跟蹤孫文廷?”


    “約有十餘日了。”


    “所為何事?”


    朱福的眼珠轉了幾轉,反問道:“莫非王妃也是為了這孫文廷而來?”


    我微微頷首。


    “那王妃倒也可以省省心了,據奴才這些日子跟蹤查看,基本可以確定孫文廷所在的仙風門與漢王一行並無瓜葛,應該是他妹子孫文芳的主使。”


    居然又牽扯到漢王?我心中一驚。鎮了鎮心神,我故作從容道:“孫文芳一介女流,能成什麽事?怕還是江湖中人更有可能與漢王往來吧?”


    “自從漢王等一幹人眾住進了孫家的南清莊,除了偶爾遇見打個招呼外,並不見孫文廷對他們格外上心,倒是宮裏不時有人秘密前來接洽,行蹤甚為詭秘,故此奴才鬥膽作此判斷。”朱福顯對我輕視他的調查成果甚為不滿。


    “原來從漢王入住你們就已經盯上了,難怪漢王有什麽企圖王爺每次都能料敵機先,但若想作到如此地步怕是隻用盯稍的辦法還不夠吧?隻不知王爺在南清莊安排了幾個內應呢?”我繼續引他。


    “內應自然是有,隻是不便說罷了。隻是奴才對一事很是奇怪,奴才自覺輕功尚可,連孫文廷也不曾發現奴才蹤跡,王妃又非武林中人,如何能夠察覺奴才行蹤?”


    我見他問及此事,微微笑了笑,用腳尖點了點地麵,夕陽斜射過來,朱福長長的影子正在我身前不遠處:“倒不是我如何本事,隻是你也確不小心:在福來順我已經覺得怪異了,諾大一個酒樓,一樓人滿為患,二樓卻如此清靜,我們幾人在‘柳花新釀’如此喧譁,也沒聽見二樓其他客座有什麽動靜。既然我等並未包店,隻能是旁人代包了。”


    朱福笑起來,深施一禮:“王妃神算,奴才佩服。”


    “朱福,”我向前走了兩步,把聲音壓低:“王爺已離京,本妃雖暫居柳府娘家,到底也算王府主人,今日之事,你我原是殊途同歸,但若我早知道你已查訪清楚,又何須拋頭露麵,改日王爺回來,也定會責你的不是呢。”


    “王妃說的是。”朱福被我逼得後退一步,道:“以後王妃如有差遣,盡管到襄王府傳喚奴才便了。”


    “嗯。”我點頭:“既如此,你且去吧。”


    朱福躬身告退,又抬頭看我一眼,嘆道:“奴才說句不當說的話,王妃多為自己打算打算也是對的,王爺早晚間也會另有安排。”說罷,絕塵而去。


    回府之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拿了禮部的印信乘夜悄悄去調近一年來的帳冊,又讓青青布置人手專門盯住南清莊的一舉一動,並調查近來南清莊與附近藥鋪醫館的來往情況。


    府裏的人都已習慣了我神出鬼沒的生活方式,這麽晚回來也沒有人問我;采雅送了晚飯到我房裏,見我正忙著不理她,無奈也隻有原封不動地端了回去。


    這一夜,註定我又無眠。


    燭影跳動,照在厚厚的帳冊上,項目很詳細,有禮儀、祭祀、宴筵、貢舉、國學、藩屬往來、外族朝聘各冊,亦分出項進項,看起來整齊有致,筆筆清楚。我逐冊翻看,一麵慢慢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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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伸了個懶腰,我合上最後一本帳冊。帳目如此之多,我隻是大體翻看了一回,已用去了兩三個時辰;而亦僅僅是翻看,便已發現其中不少問題――原也在意料之中:官場腐敗,非自本朝始。我更關心的,是記錄藩屬往來的卷冊。宣宗皇帝登基至今不到一年的時間,贈俸賜爵不計,對漢王的賞賜便已多達三十五次,其他藩王卻遠遠不及這個待遇;而樂安城賦稅不力,敷衍拖遝卻是盡人皆知,漢王每以樂安貧瘠為名向朝廷索要錢糧財物,亦無一次不準;樂安近來更是肆無忌憚,漢王膽敢違反祖製私自進京便是一例。而據梁其山所言,瞻基居然私下賜予漢王良馬精鐵!難道竟是授人以矛,待其攻己嗎?種種跡象,令人匪夷所思。


    當真不明白瞻基是怎麽想的,二十四年前故事,猶在眼前:靖難之役,成祖朱棣以燕王身份起兵反叛建文帝朱允炆,一場大火,將南京皇宮夷為平地,也留下了叔侄相殘的悲劇。而如今他的皇孫,居然有著同建文帝驚人相似的處境:成祖選擇了仁厚持重的燕世子朱高熾為嗣,而戰功赫赫、聲望極高的次子漢王朱高煦卻不幸落選,對漢王來說,心有不甘、滿懷怨望原是正常,何況靖難之中成祖也曾親許他皇帝之位。永樂年間,漢王就因為不就封國及私下豢養武士而被成祖將封地從雲南罰徙樂安,其覬覦皇位之心昭然可見。如今帝位經過了哥哥落到了年輕的侄兒手中,也難怪眾人紛紛猜測他會仿效父皇,再次對侄皇帝舉起“靖難”大旗。


    難道瞻基是想示好漢王以博民望?仁宗先帝便曾對漢王待之以尊禮,加之以厚德。可想來卻也不象――如此他也不會給梁其山秘旨令其不可張揚了。又難道瞻基所為是受人脅迫,或有人假傳聖旨?孫貴妃就與漢王來往密切且膽大包天。可她有如此能力嗎?後宮之中恩恩怨怨都已夠她消受。或者是太後?於情於理更加說不通。


    思一回,想一回,麵前的燭淚都快流幹,而我心中也有個想法就要浮出水麵。起身挑了挑燭芯,我強迫自己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既然無法得出結論,唯有努力探查事實才是正路。


    想到這裏,我又開始嘆息自己的蠢笨:從政數年,居然身邊得力的人都不曾培養幾個,唯我和青青二人,左右支絀,實在是分身乏術。僅僅做這些閣臣、尚書、侍郎的份內事尚可,一遇到什麽額外的情況,便覺得精力、時間的有限。究其原因,原也是自己對目前的身份還是存著一份“暫時”的念頭,似乎總以為隻要手頭的事告一段落,就可以抽身而退,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可事實上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政治的風雲變幻又豈有停息的時候?開始是替父分憂;後來則助君登基;到了宣宗即位,似乎已可放手,為自己安排後路嫁與襄王,卻又情路多舛,又趕上漢王私自入京;孫貴妃為禍後宮。所有的一切牽牽繞繞,錯綜複雜,倒真教我不知何時才是盡頭了。


    光影跳動,我麵前的燭火閃了幾閃,終於熄滅。不記得這是第幾根了,大概總該午夜過後了吧?我在黑暗中走到窗前,拉開一角窗簾向外眺望:竟比我想像的還要晚,東方都已經略略泛白了。沉沉的倦意襲來,我打了個哈欠返身向床邊走去。


    頭很痛,和衣臥在床上,整個身體象是空空的,感覺都已麻木,卻依然是睡不著。


    我還以為拚命地工作可以轉移我的注意力;勞累後疲倦的神經可以讓我忘掉一切。


    睡不著,心裏仿佛針紮的一樣,很酸,很疼。


    “奴才說句不當說的話,王妃多為自己打算打算也是對的,王爺早晚間也會另有安排。”朱福的話如驚雷一般迴蕩在我腦海裏。朱福跟了我半日,定也誤會了我和梁其山的關係,想必朱福說這話的時候,是充滿著憐憫的吧?


    什麽叫做“另有安排”?難道真的厭我至此?嫌我誤了他和高鳳舞的好事麽?甚至連齊人之福也不願意享,就這樣拒我於千裏之外?


    頭痛欲裂,口裏也幹渴的厲害,我想起身,又覺得身上也是軟綿綿的,想招呼外間的采雅,卻又記起我為了清點帳冊,已打發她出去睡了。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知道瞻墡和高鳳舞現在在做什麽?也許正相擁而臥睡得香甜吧?我的頭越發疼起來,思緒也越來越飄渺,恍惚間似又回到了那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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