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煙一口氣鏗鏘道罷,閣中一時靜得落根針也可聞。皇帝朱瞻基麵色凝重,額上隱隱竟有汗珠,半晌方嘆道:“理雖如此,二十年勤力經營之祖宗基業,難道就斷送在朕的手中嗎?”


    “有舍方可有得。臣妾以為,若皇上肯棄交趾以全天下,千百載之後,利益得失顯見,史家之評述,定不會怪及皇上失於武功,而能夠體會皇上之體恤民意,仁德治國之心的。”


    朱瞻基仍舊沉吟。


    “皇上。”襄王朱瞻墡亦起身進言:“臣也同意含煙所言。如今皇上之患,亦不在交趾之地一點子虛功業吧?”


    柳士奇本有些瞌睡,此時卻忽地一睜眼,頓感氣氛凝重,又見女兒女婿都站著,忙不迭地也站起來,道:“我也同意。”


    於是整個嚴肅的氣氛瞬間被打破了,皇帝朱瞻基忍不住也笑起來,一麵擺著手道:“罷了,罷了,待朕考慮考慮後再做決定吧。”說罷,看看幾人都還站著,又道:“都坐罷。在這裏還是朝上那一套,適才含煙這一通奏本都讓朕恍惚間覺得還在早朝呢,真真是個大學士的女兒,議起朝政來也全是朝臣的風骨。”


    幾人都笑起來,各自落座。皇帝問了問,見瞻墡含煙也還未用早膳,又傳了些茶點來,君臣共用。


    “方才為了交趾之事,攪得朕都還沒顧得上給五哥道喜呢。五哥新婚第一天就把新人獨自拋下,卻陪著‘舊人’出雙入對,真箇叫人分不清哪個是新哪個是舊啦。”皇帝嘴上同朱瞻墡打趣著,眼睛卻向含煙那裏瞄去,見含煙雲淡風清地抬眼向他笑笑,忙又轉回目光,道“朕今早偶爾聽小太監說襄王府昨夜出了點風波?”


    “偶然混進個潑皮罷了。”朱瞻墡還未開言,含煙已截過話頭:“不過是想趁亂索些金銀,人雖沒抓住,但幸好沒出什麽事情。隻是驚擾了昨夜上門賀喜的各位大人,襄王爺心裏一直過意不去,臣妾已吩咐下人準備了禮品,回頭送上門去壓驚。”言罷,方含笑回頭瞟了朱瞻墡一眼。


    “哦,不過是小風波呀。朕說呢,不然五哥也不會這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裏。隻是五哥的新娘朕雖見過一次,但隻是驚鴻一瞥,竟未注意容貌是否標緻,也不知性格是否溫柔,比皇嫂又怎樣呢?”皇帝笑著調侃,眼睛裏卻有著實實在在的關切。


    “臣妾蒲柳之質,怎比得上高小姐麗質天生?”含煙也笑著。


    “這倒也是,含煙的美,卻不宜拿來和其他女子相較。”帝轉向朱瞻墡:“若僅論容顏,朕仍以為當推柳太傅家的大小姐為第一。不知五哥見沒見到過這位妻姐,朕初見之下,便驚艷於其絕代風華,她的雍榮、她的清逸,怕隻有月裏嫦娥方可比擬其萬一。更兼她聰明絕頂,琴棋書畫詩文之類,就算是朝中以此聞名的大臣也自愧弗如。朕無事時曾想,真不知為何上天如此優待柳氏一門,莫不是占了什麽風水寶地?天地靈秀都鍾意於此?怎地生下來的女兒個個都這般‘隻應天上有’呢?”


    柳太傅本一門心思地在喝茶吃點心,此時見皇帝說到柳氏一門,又慌地起立稟道:“皇上,老臣一直居於故宅,從未搬家,更不曾占什麽風水寶地,還望皇上明鑑。”


    此語一出,又是一片笑聲。


    如此幾人談談說說,不覺日已近午。朱瞻墡以目示意,便與含煙二人起身告退。


    不料二人剛剛走到門口,卻被皇帝喚住:“含煙!朕差點兒忘了,皇後幾次囑咐朕,見到你時定要帶信兒讓你得空到坤寧宮去一趟,你當了襄王妃她還沒給你道喜呢。”皇帝說罷,頓了頓,又放沉了聲音緩緩地道:“另外,五哥,朕已經決定,此次交趾之亂,還是請五哥親自出馬彈壓一次吧,至於棄交趾之事,待勝利之後再為討論。”


    第二卷


    濃重的夜幕之下,一輛馬車正在官道上急馳,趕車的小夥精短粗壯,一身的黑衣都被汗水浸透,卻還在不停地打馬加鞭。馬車飛一般地掠過樹木、糙野,車輪在凹凸不平的馬路上滾過的軋軋聲在寧靜的夜晚中顯得格外驚人。


    忽地一道黑影淩空而至,疾馳的奔馬被長索套個正著,瞬間馬倒車翻,人聲馬嘶混成一片。一群執刀的黑衣人圍了上來,為首的正是漢王朱高煦。他上前一把扯下車簾,從裏麵拖出一名女子。女子仰麵楚楚可憐地乞求,朱高煦板過女子的臉迎著微弱的月光辨認。“沒錯,就是她!綁了吧!”女子受不住這樣粗魯的對待,不停地扭動掙紮,一張俏臉上滿是痛苦以至扭曲……扭曲、變幻,出現的居然是皇帝朱瞻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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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的一聲,我從睡夢之中驚醒,撫住劇烈跳動的心髒,我努力睜大眼睛辨認――這裏是柳府,我的香閨。自從幾日前瞻墡帶兵前往交趾,我就搬了回來,依舊住回我的房間。卻不料這幾日來連做惡夢。我自嘲地笑笑,才搬出去不到兩個月,反倒認床了呢。


    不想打擾外間的丫環采雅,我起身為自己倒了杯水。我素來怕冷,水整夜都在暖爐上溫著,此刻還略略有些燙。我擁被斜倚在床上,十指交疊捧住杯子取暖,任氤氳的水汽瀰漫在我的麵前。


    思緒飄回我方才的夢境。那被捉住的女子是高鳳舞無疑。我夢中她處境危險,而現實中的她又在哪裏呢?是否也正在馬車之中疾馳呢?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手裏輕輕轉動著杯子。瞻墡應該還在防著我吧?我替他將高鳳舞娶過門來,他卻連夜將她送到襄陽,又或者根本不曾離開他的身邊也未可知。我嫁給他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呢?我能不能真的掌控住自己的命運呢?各種念頭紛至遝來。我喝了點水,努力不去想這些徒勞的問題。從嫁入王府我一直被迫熬夜,如今有了大好的睡眠時間卻不能善加利用實在可惜。這些煩惱還是留給時間來解決吧。放下杯子,我裹好錦被甜甜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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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采雅早準備好的洗臉水在牆邊靜靜地躺著。我依舊在床了賴了一會兒,才懶洋洋地爬起來穿衣洗漱。一麵禁不住想,家裏的日子真是閑適恬淡,我在外麵辛苦拚殺,父親和姐姐卻每日裏享受這神仙般的自在日子,實在讓我好生羨妒。


    正胡思亂想,采雅已捧了早膳來。大概這丫頭估摸著我快醒了,跑去廚房現要了熱的來。小丫頭果然越來越貼心了,我不免贊了她幾句。


    “小姐,書房那邊禮部和兵部的官文都已經準備好,就等小姐過去批閱了。”采雅邊擺設著碗筷邊淡淡地說。


    真是勞累的命,我才一搬回來,父親在閣中的事務及所兼兵部尚書、禮部待郎的職責便又一股腦地全推我身上了,他卻自去躲逍遙快活。


    “老爺和大小姐都起來了吧?”


    “都在花園那邊下棋呢。”采雅乖巧地回答。


    “嗯,”我應了聲,一麵舀了勺熱粥放進嘴裏,心裏盤算著一會兒先去花園轉轉,把公文什麽的放放應該也沒什麽要緊。


    “小姐,”采雅見我將要吃完,又道:“青青姐回來了。方才看見小姐未醒,先回房去了,說一會兒在書房等小姐。”


    “怎麽不早說?”我兩三口吃掉剩下的食物,站起來向外就走。身後傳來采雅的埋怨:“就知道小姐著急,飯都不肯好好吃完。”我已走到門口,聽見這話,回過身來,做出一副“那你還敢這時才說”的表情,成功地嚇得她吐了吐舌頭。


    我家院子本就不大,書房雖是在前院,也不過幾步就到了。我剛剛繞過垂花門,就聽見前頭傳來呼喝的聲音。緊走幾步,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青青和陸淩風正在對練。我微笑著停住腳步,斜簽著倚住一棵桃樹,看他們練劍。


    這對師兄妹練起劍來是極好看的,一個灑脫清靈,一個迅捷英猛,一個如穿花蝴蝶,一個如龍門躍鯉。由於隻是對練收了劍氣,故此我可以靠近觀看。


    樹上的桃花瓣瓣飄了下來,落到我的頭上,衣上,我拾起一片嗅了嗅,有淡淡的清香。恍惚間仿佛又是兒時的那個春天了。是的,也是春天,甚至也有一株桃樹,隻不過不同的是,那棵樹沒有開花,不僅沒有花,連樹葉也沒有,連樹皮也沒有。那棵樹就那樣長在一家客棧的院子裏,而青青――那時還是一個髒兮兮的衣衫襤褸的苗族小女孩――就被綁在這樣一棵樹上,身旁擺著一盆清水,一把尖刀。


    那就是我初見青青的場麵,在之後的十年中,我始終沒有忘記,也無法忘記,那個苗族小女孩眼中的悲傷與絕望;周圍看客麵上的麻木與漠然;更無法忘記,我聽到“人羊”這個名字時的震驚與……噁心。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人們餓了。十年前的交趾,被戰亂與災荒奪去了糧食,奪去了希望的交趾,生命已無足珍貴,道德更無從談起,在樹根糙皮都被啃光了之後,易子而食都已成為司空見慣,更不用說因為貧窮飢餓賣在飯店裏的“人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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