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奇的靜。


    從他被帶回晨緣殿至深夜,他就是一直靜坐在內殿沉思不語,皇後派來的侍人來來回回看過他數回,無論問他什麽,他皆不應聲理會,隻是緊握著手不肯放開。


    一直保持靜默的雪星辰,在宮燭又將燃完一根時忽地抬起頭來,遠望著殿外深處將東宮包圍的紅簷綠瓦。


    他起身向殿外走去,一路疾行至禦書房:“我要見父皇!”他的聲音裏有著前所未有的放鬆。


    宮人進去不一會又出來,臉上帶著淡淡的憂慮,“皇上說了,還請太子殿下回宮,有事明日早朝再議。”


    “我要見父皇!”他沉聲地表示,話裏有著不回頭的堅決。


    “殿下……您這……”宮人為難的苦著臉,眼看著太子跪在禦書房前一副決絕的模樣“殿下,使不得啊……”


    “叫他進來……”屋裏傳來一個沙啞滄桑的聲音。


    宮人臉上帶著驚惶過後的驚喜,小步跑到他跟前“殿下,皇上請您進去……”


    他站起身,大步的走進內殿,直直跪在他父皇麵前,“兒臣,棄位!”


    “你……你說什麽?”皇帝直直盯著他的嘴,仿佛剛才那句話隻是他的幻覺,他不敢相信這個自小冷靜的皇兒怎麽會說出這樣不理智的話。


    “我說我!要!棄!位!”斬釘截鐵的四個字。


    這二十多年來,他的人生,浮華絢爛、奢靡燦眼,是天下蒼生窮其一生也想像不到的高處生涯,但站在高處看四周,他所看到的一切,根本就不是人間本色。


    在他的眼裏,這世界不是瑰麗美善,它是血淋淋的鮮紅,且灰敗得沒有一絲生氣和生機,唯有在阿九走進他的世界,拿起畫筆一點點描繪他的世界,他的眼中才有了顏色。


    自小到大,受命為太子以來,他已經習慣了承擔一切,也已經習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朝臣們分黨割據、三千狡計日日上演、皇弟們在台麵下角力爭權,而檯麵上卻粉飾太平。


    他是個什麽權力都有,但也什麽權力都沒有的人,一生下來,他的人生就已是被規劃好的,事事不由他,縱使他的掌心張得再怎麽大,擁有的再怎麽多,卻沒有幸福。失去了她,他的靈魂一片空白。


    “朕不準!”烈帝勃然大怒,一掌將他掀翻在地,“孽障!為了一個女人,你竟要放棄祖宗的江山,置朕,置社稷於不顧,那是個什麽樣的女人你知不知道?朕再三告誡你,可以接近她,討好她,甚至可以娶她,利用她,但是絕不能愛上她,可是你看看你都在幹什麽?”


    這一番責罵,可以說是霹靂君威,震如雷霆,可饒是他罵的如此厲害,地上跪著的太子仍是一臉迷茫的仰頭看著他,表情哀婉悲悽,“她是兒臣的命啊……是我害了她……”


    叱罵之後,烈帝緩了口氣,“除了棄位,朕什麽都可以答應你,既然你愛她,那就娶她回來。”


    “不……她不會嫁給兒臣的……她早就已經忘了我……”他目光呆滯,可聲音溫柔的象水一樣。


    烈帝提起一腳,狠狠的踹向他從小寵愛的太子,“廢物!她如今昏迷不醒,你和她已有夫妻之實,烈國提出和幹國和親,你把她娶回來,哪怕就是她醒了,生米也已煮成熟飯,就算她不同意,她那樣識大局的人也不會因為她一人,使兩國交惡……”


    “不,兒臣娶的不是幹國公主,也不是南宮雲影,兒臣要的隻是阿九,隻是她而已……”雪星辰嘶聲哭著抱住烈帝的腳,淚流滿麵“父皇,我隻要她而已……”


    低頭望著伏在身下的兒子,烈帝忽然覺得神思一陣恍惚,胸口如同被什麽紮了一下,疼痛入絞,他顫顫的手撫在太子後腦上,“孩子,無論如何,她終歸是幹國的公主,冠英大將軍,這是她無法改變的,既然愛她,就去娶她回來,生在帝王家,總是無可奈何的……”


    次日,一道求親的聖旨跟隨烈國前往幹國的使團浩浩蕩蕩的開拔出城。


    九月末,秋意盎然之時,荊、烈兩國的使團先後住進了幹國宮廷,幹帝蕭清言下詔於十八日共同接見兩國使臣,而此時,他們卻不知道,他們此次有著共同的目的,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使蕭清言答應他們的求親,求娶幹國公主蕭清歌。


    幹國新君蕭清言,設宴於仁壽宮中,華燈初上,宮女太監往來如雲。


    八音齊奏、絲竹合鳴、輕歌不絕、舞影婆娑。大殿之內,左右側各有一個雲龍紋的大鼎,此刻正煙霧繚繞,卻是燃的珍稀的奇楠香。


    天上神仙府,人間帝王家。有田俱種玉,無地不栽花。這就是皇家的富貴氣象。可這浮華萬象的美景下,卻掩藏著波濤洶湧的暗流。


    蕭清言坐在龍榻之上,嘴角帶著僵硬的笑意,向每位前來致敬的使臣擺著同樣的麵孔,腦海裏全是那個還在睡夢中的美麗女子。


    坐在右下方的慕容風擎不著痕跡的打量這個年輕的帝王,容貌稱的上完美無缺,僅僅幾個月不見,他身上已隱隱帶有那個人的氣質,同樣的威嚴,同樣的冷酷。他死死攥著袖中的那道密旨,他不知道這道密旨對那人來說意味著什麽,但是對他來說就意味著訣別……她是公主,是帝王看上的女子,是幹國的驕傲,是世間最美的女人……即使他對她一見傾心,可也敵不過家國命運和這肩負的責任。記憶中,他不曾有過能夠靜下心來好好看看自己的一日,每一日,他的生活裏充滿了忙碌,他甚至憶不起,上回他真正發自內心的微笑是出現在何時,尤其每年到了歲末落雪的深夜裏,他總覺得自己蒼老得特別快,而逝去的青春,則不忍卒睹。


    時間走得太快,在他還來不及記住的時候,就已在他的指fèng間如落雪覆地,轉瞬消逝不留痕跡。夢中,那張俊美非凡的麵容卻無數次,無數次在眼前浮現,她博聞強識,她運籌帷幄,她神采飛揚,她氣勢非凡,不知不覺就俘虜了他的心,他一次次拒絕皇帝的指婚,一次次拒絕娶親,弱水三千,他隻想求取這一瓢……君臣,君臣,這二字象巨石一樣壓住他的心,勒住他的脖子,他隻有放手……放手……


    慕容風擎一動不動緊盯著蕭清言看了許久,看得蕭清言都有些不自在,清咳一聲,說道,“慕容將軍,自上回一別,風采依舊啊!”


    旁邊的人拉拉慕容風擎的衣袖,小聲說道,“將軍,皇上問你話呢。”


    慕容風擎回斂了心神,未語先笑,“皇上依舊是豐神如玉啊,如今幹國國泰民安,五穀豐登,是皇上治國有功啊!”


    蕭清言淡淡一笑,脫口說道,“這哪裏是朕治國有功,明明是……”話音嘎然而止,他眼神突然黯淡下來,嘴巴嚅咽著沒有說話,眼睛裏劃過一絲悲痛,卻以笑容掩飾過去。


    慕容風擎輕輕轉動手中的玉杯,若有所思的看著蕭清言。


    突然,殿內的氣氛順著烈國使臣的到來而變得安靜。一襲白色緞紋鏤花錦緞的男子吸引了眾人所有的目光,眼前的人兒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二十一二歲的模樣,白皙的膚色,不染一絲纖塵。純淨的眼仿佛無視世間的一切……


    蕭清言在看到他的瞬間,瞳孔微縮,他還記得那日他戚哀,堅決的話語,“……我不會放棄的……”不!清歌是他的,他誰也不給,沒有人能把清歌從他身邊奪走。


    高座在上的幹帝淡淡一笑,便讓他們入座。


    鶯聲燕語一曲過後,大殿內的氣氛已然到了高潮,慕容風擎捏著手中的密旨正要跨出時,一個白衣身影站在正當中,恭敬的施禮,“陛下,烈國將以二十六座城池作為聘禮求娶鎮國公主蕭清歌,本王請求陛下將清歌公主下嫁於本王。”


    殿中一片譁然,二十六座城池啊,烈國國土的三分之一啊,烈國這次真的下了血本了,隻為求娶一個公主?慕容風擎都不禁呆住了,烈國的皇帝瘋了嗎?這樣的條件也敢出,不過若是真為那個女人……她值得……


    蕭清言強忍住心中不斷上湧的氣血和怒意,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朕!不!準!”


    大殿上一時寂靜無聲,但眾人的心底卻是一片混亂。


    “陛下!烈國願以三十座城池作為聘禮,求娶清歌公主……”


    這下整個大殿就像水入沸油般炸開了鍋,他們心底一致認為,不是這烈國皇帝老兒瘋了,就是這小子瘋了,他們再割讓下去,烈國就真的不剩幾畝地了。


    蕭清言猛的站起身,用手指著下麵站著的人,“朕告訴你!朕不準!不準!你想娶誰都行,唯獨清歌,她是朕的!你們誰也別想把清歌從朕身邊奪走,誰也不行!”聲音字字如刀,聲聲如冰,震得眾人一片愕然。


    蕭清言一甩衣袖,丟下眾人,揚長而去……


    雪星辰還想追上去說些什麽,卻被一旁走過來的慕容風擎拉住,“這會不要去,他情緒很不穩定,你會弄巧成拙。”


    二人凝視著蕭清言的背影,那麽優雅而冰冷,冰冷到和那個人那樣相近……


    阿九睡得很不安穩,她想揚起手腕,試圖掩住耳際邊不斷如潮水般湧入的嘈雜人聲。可是她全身就像失了力氣一樣癱軟在床上。


    耳邊傳來不同人的呼喚,一遍又一遍,腦海中卻一片清晰的空白,她似乎忘記了什麽東西。


    下雨了嗎?她覺得手背有些濡濕……


    很久很久,久得她都忘記了時間,


    她努力的睜開異常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還是彩色的世界。


    好象身體完全不是自己的,動一下都是那樣的沉重……


    她張口,嗓子卻像許久沒有澆灌的旱田,幹啞的難以出聲。


    有人緊緊拉著她的手,不曾離開。


    她低頭看去,霧隱的腦袋靜靜的靠在她手邊,安靜的睡著,清秀的眉微微簇起,一隻手卻緊緊握著她的,麵色蒼白憔悴。她不知道她睡了多久,她本想就這樣睡下去,可是她的心告訴她不可以,她還沒有完成他們的約定……


    她答應他,巫南一定會振興,即使他早已看不到,她也會幫他做到……做到……


    阿九輕輕抬手,她剛一動,霧隱就睜開眼睛,神情怔愣了半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些顫抖的握緊了她的手,聲音沙啞卻輕柔的說道,“你醒了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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