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臣不能長留後宮,向我拜過年、請過安,簡單問答了幾句,懷璟明就退出去候著,留我和瓊瑕說幾句體己話。


    瓊瑕說:“小姨,我愛璟明,就像你愛皇上。”


    我沉默了,愛是什麽?我愛皇上嗎?


    我尷尬地說:“什麽愛不愛,都是小孩子才說的話。”


    瓊瑕疑惑地看著我:“小姨難道不愛皇上?”


    我愣愣地說:“宮裏的女人,除了皇上,不能愛別的男人。”


    我嘆口氣,又說:“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幸運,遇見懷璟明那個癡人?”


    一句話,說得瓊瑕又哭又笑。


    可這世間真容得下一個癡人嗎?


    懷璟明舉報河道總督貪腐,一舉揭發了近百名大小官員,得罪了同僚,在朝中被孤立。沒有懷家的庇護,想扳倒一個孤臣並不困難。有人設下圈套,在皇上麵前進讒言,抓住懷璟明的奏摺大做文章,給他扣上一個“大不敬”之罪。皇上也以為懷璟明是個表裏不一的偽君子,對他生了厭,在刑部判決“斬監侯”的名單上畫了圈。懷璟明被關進京兆府的監牢裏。


    判決的消息被我隱瞞下來,不讓瓊瑕知道,我怕她受不住。這個男人在瓊瑕心裏生了根,一旦連根拔起,會要了瓊瑕的命。


    我偷偷去看過懷璟明,因為好奇,我太想知道在麵臨死亡之時,那個情種會不會變回一個普通人。然而,他竟不怕死,那不卑不亢的神態,既讓人生氣,又讓人佩服。


    我對他說:“已經打點過守衛了,至少能讓你在牢裏吃飽穿暖不遭罪。”


    他說:“娘娘,微臣是冤枉的。微臣無罪。”


    我說:“懷大人,記住了,有沒有罪,關鍵在於皇上想不想怪罪。”


    他問我:“瓊瑕還好嗎?”


    我說:“還好,她還不知道你要死了。你一死,恐怕她也沒法活了。”


    提起瓊瑕,想到生離死別,這個男人終究失了風采,用手捧住臉,無聲地哭了。


    這樣的消息瞞不了多久,瓊瑕終究知道了懷璟明要被斬首。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待著,動用了全部的能力,用一個宮女做替身,把瓊瑕偷偷換進宮裏,安頓在我身邊。


    瓊瑕受不了失去愛人的打擊,徹底崩潰了。她總是做噩夢,在深夜驚醒,死死抱住我,一遍遍問:“小姨,小姨,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不該嫁給他?如果我不嫁給他,他就不會被趕出懷家,就不會沒人救他……”這對苦命鴛鴦,太讓人心酸,看得我想哭,可是不敢流淚——後宮不是一個可以隨心哭泣的地方,隻能仰起頭,讓眼睛泌出的水流進喉嚨,咽到肚子裏。那味道鹹鹹的,讓人變得像一條快要渴死的魚。


    瓊瑕變得不敢在黑夜合眼,開始黑白顛倒地生活。窗上映出陽光,她才會平靜下來,慢慢睡著,然後從黃昏開始,睜大眼睛等待黑夜降臨,一直在黑夜中清醒著,直到第二個清晨到來,我派去打聽的人回來告訴她,懷璟明今天沒有被處死。行刑之日未定,每一天都可能成為懷璟明生命的最後一天,於是每一天都成為瓊瑕的煎熬。這樣的熬法會很快耗盡人的元氣。瓊瑕病了,病在心裏,無藥可醫。她一遍又一遍地懇求我:“小姨,求求你,救救璟明吧……”我無力地搖頭,不是不想,實在是不能。我是後宮唯一生育了皇子的嬪妃,早就被無數雙眼睛緊盯著,不能輕舉妄動。


    瓊瑕病得越來越重,她勾住我的手指,輕輕地,我知道她想用力卻已經沒有力氣。她癡癡地叨念:“小姨,如果我說我不想轉世輪迴,閻王會答應嗎?做人這麽苦,活一次已經太多,我不想再來一次了。若沒有他,我活一天都是多餘。”


    我看著憔悴的瓊瑕,心想:這世間有幾個人能像她那樣毫無保留、全心全意地去愛另一個人?她像一團火焰,從生到死,隻是燃燒,直至成灰。這樣的愛,亦是可怕的,會把靠近的人一齊燒毀。


    我和瓊瑕畢竟有血脈相連,她的痛苦也是我的折磨。和她相比,我更像一塊冰,冷硬脆弱,渴求溫暖,可一旦靠近溫暖,就要被融化,消逝了。


    她愛的,註定被她所毀。


    溫暖我的,終將殺死我。


    坐在瓊瑕的屍體前,我心中升起無名的恐懼,忍不住去想,如果我也遇上一個像懷璟明一樣的男人,我會不會跟瓊瑕一樣,愛到不惜毀滅自己?


    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封號——悅,悅己還是悅人呢?


    做人,終是先悅己,再悅人的好。


    “傻子。”是我那個當了太子的皇兒對我的評價。我決定要救懷璟明的時候就知道會付出不小的代價——至少是頭銜,也許是生命。


    “母妃不管兒子了嗎?母妃怎能如此狠心?”我的皇兒哭著說。


    “在這樣的地方生存,溫情可能恰恰是□□。佛祖也有獅子吼。內心慈悲與否並不能單純用態度來評判。看一個人,必須看到深處去。皇兒,你什麽時候學會不用言辭和舉止來做判斷,而懂得分析一個人背後的目的、行為的含義,你才真正成熟了。”我流著淚對他說。


    放走懷璟明是私通外臣,不光毀了我的名聲,也毀了他的清譽。我在乎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畢竟他這一生唯一的建樹就是全心全意地愛了一個女人一輩子,我得保全他這份心。我出宮祈福,強行命令京兆尹調京畿守衛與我同行,表麵看我是虛榮心作祟,為了排場,不分尊卑,把自己當成了太後。別人以為我躍躍欲試,按捺不住權力欲。我暗中找了江湖上專門殺人越貨與官府為敵的飛龍幫,闖入京兆府的監牢,把所有的門都打開,把所有的犯人都放出來。我不需要花太多錢,隻要告訴他們京兆府監牢的地形和守備,以及京兆守衛出皇城的時間,他們自會行動。監牢裏有他們早就想救的人。所有的門都被打開,看起來是與官府作對的報復行為,其實正好掩飾了我想救懷璟明的真實目的。佟悅妃因其所生皇子被封為太子而失了分寸,逾越規製出皇城,以致京兆監牢被劫,這是可大可小的罪——如果沒有證據證明我與飛龍幫串通的話。不過在這個剛立了太子的非常時期,皇上和皇後都有打壓我的意思。懷璟明不會逃走——他是個癡人,我知道。他若是跟其他犯人一樣,牢門一開就逃了,倒枉費了我的一番安排。懷璟明麵對大敞四開的牢門,沒有逃,而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對蜂擁而出的犯人們視而不見。等到京畿守衛們匆匆忙忙從郊外的萬福寺趕回來,都難以相信竟然還有不逃跑的囚犯。懷璟明的行為震驚了所有人,包括皇上。本朝有律令:因守衛之失,而使監牢失守,囚犯卻不逃的,可以減刑。這條律令自設立至今都隻是擺設——因為從來沒人做到。皇帝感動於懷璟明的品德,認定他是真君子,親批了特赦,還給他三品官員致仕的俸祿——既顯示了寬仁,又鼓勵那些逃跑者投案自首。那些逃了的犯人有沒有自首,我不清楚,我隻知道懷璟明自由了。他一直隱居郊外,住在當年與瓊瑕私奔的舊草屋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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