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瞞我,我都知道。那個孩子的生父不是國主,而是豐國的瑜侯。”筠姬說話有些費力,卻還清楚。


    “不知筠姬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還是省省吧。”我依然不肯承認。


    “我什麽也沒聽到。疏桐,你小看我了。我不是宮裏捕風捉影愛嚼舌頭的無聊婦人。任何人隻要看過那孩子的臉,都不難看出他與瑜侯有多麽相像。知道貴族為什麽重血脈嗎?因為血脈是最頑固的憑證,根本作不了假。說起來,那孩子也是我的外孫,有我的血脈呢。”筠姬嘆道。


    有些話女人是聽不得的,一聽就要心軟。我對筠姬說:“你放心吧。那孩子在豐國過得很好,很健康,很聰明,已經懂事了。雖然酆鴻影娶的幾位夫人又生了幾個兒子,但是他答應過我,瑜侯的爵位隻會留給那孩子。”


    “很好,很好……”筠姬頻頻點頭,反覆地說。她本是個精明艷麗的女人,此刻生命即將耗盡,也像尋常老婦一般衰弱暗淡。


    我看著筠姬,她同我一樣,年輕時被迫跟自己年幼的孩子分離。因為思念孩子,我的內心備受煎熬。那她呢,可曾思念過我?我想問她。如果現在不問,此生都得不到回答了。我鼓一鼓氣,顫抖著問出那句壓在心底的話:“筠姬,分開的那些年,你……想過我嗎?”


    眼淚一下子從筠姬已經不再明亮的雙眼中流出來,淌過她有了褶皺的臉頰,像雨點一樣撲簌簌落下。她也在顫抖。“我當然想你,沒有一天不想,想得沒有一夜能安睡。就是因為太想你,我才不敢打聽你的消息。因為我太懦弱,怕被愧疚淹沒,讓我在這個冰冷的異國失掉活下去的力量。我不能被淹沒,我得努力活著,因為鄴國需要我,我的兩個兒子也需要我。對不起……疏桐,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我的眼淚也流出來,可我沒有擦。我的手不聽使喚自己伸了出去,為筠姬拭淚。筠姬順勢拉住我的手,輕柔地、堅決地,就像她的性格——柔中帶剛。


    “父侯說,疏桐這個名字是你為我取的。我原本不叫這個名字,是你嫁到郯國以後給父侯寫信,執意要我改的。其中有什麽含義?”我問她。


    筠姬說:“‘疏桐’兩字取自一首歌,我很喜歡,其中有詞曰‘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人們都說這首歌唱的是相思,我卻覺得它唱的是孤寂。思念孩子的母親,和失去母親的孩子,都是孤寂的。而你,其實是這世上另一個我。”


    班禾的故事


    阿爹讓我嫁給班禾的時候,起初我並不願意。


    班禾身高不足五尺,左眼大右眼小,頭髮又稀又黃,二十歲看著像三十多。


    阿爹斥我:“小丫頭片子竟還學會以貌取人了!男人要好看有什麽用?班禾是個好人。你嫁他,阿爹放心。”


    我噘著嘴嘟囔:“他不過是個牽馬趕車的。”


    阿爹指著我罵:“你也不過是個莊漢的女兒。種地的人多了,能和太子爺說上話的車夫有幾個?輪到你來嫌棄人家?”


    別看班禾腿短,胳膊卻比七尺男兒還長,野猿一樣,怎麽看都是沾泥滾土的勞賤相。祖上有胡人血統,傳下會養馬的本事,十二、三歲就在禦馬苑裏幹活。他不愛說話,勤快心細,對付馬比對付人有辦法,後來就當了車夫。偏他命好,趕車的時候坐在車裏的是太子爺,那會兒才九歲。馬受了驚,狂沖亂奔,差點兒把太子爺從車上給顛下去,幸好他眼疾手快——關鍵是胳膊夠長,一下把太子爺撈入懷裏,否則不摔死也得碾死。班禾一手攬住受驚的太子爺,一手拉住受驚的馬匹,幾個回合竟把兩邊都控製住了。馬停了,太子爺被救下。班禾立了大功,在皇後娘娘的要求下,被欽點為專門侍候太子爺的車夫。原本那天該另一個車夫為太子爺趕車的,誰料那天颳大風,把一戶食肆的酒旗颳倒了,正砸在那個過路車夫的頭上,車夫受了傷被抬回家去。班禾是臨時頂班的,結果就趕上了大事。不知是太子爺的命好還是班禾的命好,反正結果是逢凶化吉皆大歡喜。


    沒錯,我有些嫌棄班禾,不光因為他醜陋微賤,還因為他風評不好,男人的風評就像女人的名聲。沒有男人願意娶名聲不好的女人,也沒有女人願意嫁給風評不好的男人。


    “阿爹,他們都說班禾是跳樑小醜。我才不要嫁給小醜!”我左擰右扭。


    “他們是誰?你說出名字來!”阿爹厲聲問我。


    我歪著頭,嘟著嘴,不吱聲。


    “哼,你不說我也知道,都是些跟班禾一樣苦出身的人,個個做夢都想發達,偏沒有班禾的本事更沒有班禾的運氣,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我不信!你也甭聽!”阿爹動了氣,把桌子拍得啪啪響。“聘禮都過了,吉日也訂了,你就準備出嫁吧。好好過日子,多生幾個孩子,阿爹就高興了。”


    可我不高興。我不能對阿爹發火,但可以對班禾發火。他要麽不說話,要麽就是傻笑,班禾的臉上從來沒有第三種表情。


    我對班禾說:“你個憨包,沒事的時候別在我眼前晃悠。我不想看到你。”


    班禾很聽話,每天都在外麵乖乖晃悠到傍晚才回家,吃幾口飯直接睡覺,於是又多了個“被悍婦趕到街上的窩囊廢”頭銜。班禾也不是光聽我的話,他就是那麽個不懂反抗的人,所以人們才敢肆無忌憚地嘲諷他。阿爹說的沒錯,嘲諷背後掩蓋的其實是嫉妒,是惡意。而憨包班禾是不懂如何抵擋惡意的人,因為他心裏從來都隻有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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