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證,在後世的史書上,你一定配得上那兩個字。”


    “夢都是虛幻的,對嗎?”


    “不,夢是存在的,雖然隻有做夢的人知道。”


    “夢,你是存在的,朕知道。謝謝你,一直陪著朕。”


    “也謝謝你,一直信賴我。”


    昭帝四十四年,建昭帝崩於仁興宮,年四十九。桓帝即位。——《建昌史昭帝本紀》


    桓帝九年,建桓帝染疾,信巫人之言,將仁興宮人盡數囚於冷宮。——《建昌史桓帝本紀》


    每一個時代都會被史書記載,然而,有些事情哪怕閱盡史書也無法全然知曉。這個世界習慣於隻記錄男人的功勞,卻忘記了,它原本是由男人和女人共同組成的。如果所有的傾國災難背後都有紅顏禍水,那麽所有的豐功偉業背後也應該有巾幗英傑。


    康惠公主的故事


    “嗒、嗒、嗒、嗒——”是鞋底踏在石頭地麵上的聲音。我極愛聽這脆響,不免又把腳步放重、放緩了幾分。這鞋子是真臘國進貢的,用水牛角做的,別的妃嬪嫌它太重太硬,不如宮鞋舒適,都擱起來不穿,唯獨我對它青睞有加。腳下的每一步、每一聲,都讓我聽見自己的篤定。難怪這鞋子能成為貢品。有多少人以為它珍貴隻在材質,我卻在心中讚嘆真臘皇室匠心獨具。穿這樣的鞋是不能走在泥土路上的,隻有踩著皇宮裏的石磚路才能聽見清沁的珠玉之聲。又重又硬又有何妨?有哪個享受富貴的女人會長時間地行走?又有哪一樣東西穿戴著是為了舒適?


    皇室自有皇室的氣派。可就算氣派都在明處,也總有人看不出來。就拿這青獄來說吧。眾人皆知,宮裏有座監牢,凡是不必刑部過問由皇兄親審的案犯都關在此處。這座牢叫青獄,都說是因其青瓦、青牆而得名。事實是,常有人慘死於獄中陰魂不散,於是皇兄命人在牢內頂樑上雕了青龍鎮魂。有句話叫“一入青獄,永別青天。”就是這麽一個不見天日,鬼氣森森的監牢,地麵鋪的仍然是上等的青磚,隻因它在宮牆以內。這便是我說的“看不出來的氣派”了。當然,在這宮牆以內,看不出來的又何止是氣派。


    幽暗的走道盡頭,一間密室的門上掛了三重鎖。好一陣稀裏嘩啦後,門才被打開。我走進密室,裏麵除了四堵高牆,一扇窗也沒有,根本分不清外麵是白天還是黑夜。密室正中有一個四方的鐵籠,高正好夠一個人站著,寬正好夠一個人躺下。這是一個牢中之牢,用來隔絕重要的案犯。密室的牆是加厚的,不管發出多大的喊聲,外間都聽不到。我示意獄卒在門外等候。密室的門在我身後被獄卒關閉,發出沉重的悶響。


    我走到離鐵籠一步之遙的位置,看著籠中被囚的少年。他的雙手雙腳都被綁縛著,可以坐,可以站,可以躺,隻是活動不了手腳。他口中被塞入了一粒鋼珠。一根鋼絲從鋼珠中間穿過,纏住他的脖子。鋼珠咽不下也吐不出,鋼絲咬不斷也勒不死。這是防他傷人或者自傷的。鋼珠在口中留下了空隙,讓他勉強可以說話、進食,不過會在嘴角留出涎水,好像一隻粗穢的野獸。這籠子、密室、鋼珠,都是我的發明,就連修建青獄原本也是我的主意。青獄可以把所有給皇兄添麻煩的人囚禁起來。


    籠中人與我隔著鐵欄看住彼此。“母親——”盡管口中的鋼珠影響了籠中人說話,可我仍能聽清楚他費力吐出的兩個字是“母親”。


    “小茨。”我盡力用溫柔的聲音回應籠中人,然而溫柔不是我的習慣,我自己都能聽出那種別扭。皇兄總是說:“阿惠,你是女子,多笑才會好看。”


    “皇兄,你知道的,阿惠不喜歡笑。”我總是這樣回答。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能保護好你,讓你像別的女孩那樣無憂無慮,就不會失去笑容了。”皇兄會邊說邊把我攬入他懷中,撫揉我的頭髮,或者肩膊。


    “皇兄,我們能活下來已經很好了,不該太過奢求。”我比皇兄矮,卻比他有勁。許多時候,看上去是我在他懷裏,其實是我用力氣支撐著他。我習慣了皇兄的重量,皇兄習慣了我的存在。


    “母親……讓我死……求你……嗚嗚……”籠中人在掙紮,哭喊。鐵籠和鋼珠讓他的所有行動都喪失了力量。他死不了的,我很清楚。每天會有三名獄卒來給他強灌下水和食物,所以絕食和自戕都行不通。


    “你的命是我給的,什麽時候收走,由我決定。”我對籠中人說。


    “父親——父親——”他還想說什麽。


    “汲偲不會活。你不會死。”我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


    他掙紮哭喊得更厲害了。我不去理會,轉身走出密室,示意獄卒重新上鎖。這獄卒是個聾子,是我刻意安排的。他不知道這鐵籠裏關的人是誰,犯了什麽罪。


    “嗒、嗒、嗒、嗒——”幽暗的走道裏,我不疾不徐地踱著步子。走道的另一頭,離密室最遠的位置,也有一個牆壁加厚的單間,是刑室。這裏沒有鎖門。我推開門走進去。一個近乎裸/體的男人伸展成大字型平躺在刑具上,好像一塊鮮嫩的豬肉擱置在案板上。刑具上的鐵環把他的四肢牢牢固定住,讓他所有企圖逃避的動作變成了徒勞。行刑官們訓練有素,沒有因為我的出現停止工作。受刑人左腳的腳趾已經全被斬斷,離開了身體的五根斷指伴著滴答的鮮血灑在刑具下的地磚上。地磚鋪得講究,連縫隙都沒有,鮮血滲不進去,染不紅它。受刑的男人在悽厲地慘叫,我感覺身上浮起一層雞皮疙瘩,不是恐懼,而是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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