暤兒雖不言語,麵上頗有不服之意。


    我不願再爭執下去。“別忘了,多少自家人當年都想你母後死。沒有杜襄公,哪有你的小命,哪有咱娘倆的今天?江山這麽大,人人都貪得,偏容不下一個太監?你若真能治盡天下/奸/佞,我就把他交給你。”


    杜襄公。襄,幫助輔佐之意。要不是為了幫我,他怎會……


    皇後娘娘縴手一抬,“好好教訓這個奴才”。


    “打!”一聲令下,板子上下翻飛,又狠又快,帶起嗚嗚的風聲。


    馮公公跪在皇後娘娘麵前,不住磕頭哀求:“老奴收了個吃裏扒外的孽障,罪該萬死,已經狠狠教訓過了。求娘娘看在老奴麵上開開恩,留他一條賤命吧……”


    “二虎”渾身赤/裸,四肢被牢牢捆縛在長凳的四腳上,背上有鞭子抽過的傷痕,縱橫密布,皮開肉綻。兩個執杖太監一左一右,輪流揮動竹板一起一落。


    宮裏被打過的和見過人被打的都知道:打板子的聲音越是清脆,越沒使勁,隻傷皮肉不傷骨頭;越是悶著沒聲的,越是下了死力,皮上隻看到青紫色,裏麵的肉卻爛了,底下的骨頭也斷了。竹板落在“二虎”身上,幾乎聽不到聲。我躲在暗處,心裏沉得像裝了千斤重的石塊,一徑下墜。“二虎”開始還求饒,很快變成嚎叫,無意識的哭喊。“啊——啊啊——”,悽慘又絕望。我不受控製地哆嗦,一陣麻痹從後背、脖頸直衝頭頂,一股寒涼攫住我,從頭到腳。“完了……他要活不成了……”我喃喃地說。


    “二虎”還在哭喊,皇後娘娘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眼兒,“五虎”立馬會意,彎腰從花盆裏抓起一大把泥土撬開“二虎”的牙齒,全塞進嘴裏。“二虎”被噎住,出不了聲,上不來氣,憋得直翻白眼。


    “娘娘……”馮公公的額頭已經磕破,血淌了一臉。


    “馮公公”皇後娘娘終於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不是本宮不念你的情麵。這賤奴偷換侍寢的牌子,讓個宮女得幸,還懷了龍種。後宮出了這樣沒規矩的事,本宮還能讓他活嗎?”


    馮公公抬起滿是血汙的老臉,帶著哭腔說:“木已成舟,娘娘不看老奴的麵子也要顧及皇上的意思。那莫柳兒懷著皇嗣,若弄出人命,皇上知道到底不免怪罪娘娘。娘娘既已出了氣,何必將事做絕?”


    皇後娘娘看著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嘆口氣,道一聲:“罷了”。


    執杖太監停了手。“二虎”早沒了聲息,不知是死是活。


    皇後娘娘走了。


    馮公公抹了抹臉,到“二虎”跟前,伸手探探他的脈,確認沒死,舒了口氣。


    “二虎”有些緩過勁來,微微扭動脖子,努力看向“幹爹”。“二虎”是七虎裏最標緻,最機靈的,最得馮公公疼愛。


    “你是沒種的太監,也值得為個女人送命?”馮公公又心疼又生氣,撫著“二虎”的頭,又掉下老淚。“二虎,你惹了大禍!幹爹保下你這條命,算是全了父子一場的恩義。從今往後,咱家再不認你這個兒子,你是死是活,是福是禍,都不相幹了!”馮公公最後瞧一眼“二虎”,一甩手,帶著其餘的“兒子們”走了。


    “二虎”撿回一條命,卻被板子打壞了腿,再也站不起來。“馮二虎”從此改回了本名“杜春旺”。


    “連天芳草雨漫漫,贏得鷗邊野水寬。花欲盡時風撲起,柳綿無力護春寒。”聰兒的讀書聲輕輕脆脆地透過來。


    “我的兒,你讀的是什麽?”我顫著嗓子問。


    “皇祖母,孫兒在背詩——”


    “詩?花欲盡時風撲起,柳綿無力護春寒。柳綿無力——”我嘴唇發抖,無力地坐著,眼淚又滴下來。


    “咣當——”,檀木椅翻倒,春旺跌伏在地,雙腿無力,手肘勉撐,拖著身體寸寸蠕動。蹭到我腳邊,一把揪住我的裙角,死死地,惹得我頭上的珠翠也跟著晃動。


    “太後救命!”他央求道。


    我看得出,春旺害怕了。那時他年輕卻不怕死,如今他老了膽子也小了。大概,享盡了人世繁華、榮耀富貴之後,人都會怕死吧,因為活著太舒服。


    “皇帝是要弒殺生母嗎?”我嗬斥。


    暤兒走到我麵前。


    “皇上旨意,閹賊杜春旺禍亂宮廷,蒙蔽太後,不法橫行,結黨營私,貪汙受賄……罪不容赦,按律誅殺!”暤兒身邊的季公公一板一眼地念著。


    所有的侍衛都佩戴著刀劍,我明白,這回不可能善罷甘休了。


    “為什麽,你就容不下他?”我看著自己的兒子。他曾經那麽小,竟也長大了。


    “母後還要保他嗎?難怪人人都說杜襄公與莫太後有私情。”暤兒歪著嘴角,似笑非笑。他是在嘲弄我?!


    “放肆!我是你母親——”厲吼,乍驚,殿有回音,四下皆默。我是個懦弱的女人,一輩子從沒這麽大聲地說話,連我自己的腦袋都被震得嗡鳴。


    “私情?嗬,哀家和一個太監能有怎樣的私情?不過是一同受過苦的同病相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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