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龍皇是南宮澈的堂兄南宮瀲。或許是覺得殺女人沒有意思,竟容了我在這裏苟延殘喘。


    九寶說的“後世撰文”我不曉得,我隻記得南宮瀲授意史官將哥哥與攝政王分別寫成“禍國亂政的下賤男寵與荒淫暴虐的僭越權臣”收入《龍盛實錄之佞臣傳》。


    死去的人不會再活過來,以命抵命,隻為泄憤,終是無益。


    我和九寶講的是同一個故事,我倆都覺著自己講得更真。


    這世間又有多少事,說不清孰真孰假,孰對孰錯?


    黎昭華的故事


    赫連氏和尉遲氏的仗打了幾十年,人們早已淡忘和平的模樣。我們黎家是赫連氏的子民。我的父親黎錚是赫連氏的武士,一生為赫連氏而戰。


    天和六年,是多事之秋。“天和”是赫連氏第五位主公——赫連穎之的年號。就算是“天和”年,也不見老天爺降下和平,照舊屍橫遍野,生靈塗炭。那一年,父親奉穎之主公命令,駐守梓州——那是離尉遲氏最近的邊關要塞,是常年烽煙不絕的第一道防線。


    父親到梓州,我們一家人照例都跟著。赫連氏人是從不把老弱家眷留在後方的,仗打到哪兒就帶到哪兒。仗總沒有打完的時候,活著就得和家人在一起。赫連氏人極重親情,正是這保護家人的心,讓數量少於對手的赫連氏人,幾十年都沒被打敗。


    我的家裏有父親、妹妹、莞叔和莞嬸。母親去世得早,莞嬸是我和妹妹的乳母。莞嬸說,母親懷孕時肚子比別的孕婦都大,有經驗的人都說是雙生。分娩那天,母親清晨就開始腹痛,折騰了一整天,到傍晚時才聽見初啼。父親索性給我和妹妹取名“黎朝露”、“黎晚霞”。


    從我和晚霞出娘胎的那個夏天,往回數十五年,赫連氏和尉遲氏族裏也各有一個特殊的男孩降生,一個是赫連穎之,一個是尉遲子穆。兩人生在同一年,同在冬季,同是下雪天。一個年頭,是入冬初雪;一個年尾,是早春瑞雪。兩人都是族裏出類拔萃的繼承者,又在同一年當上主公。兩大氏族的戰爭在兩位英明少主的指揮下也越發旗鼓相當,難分伯仲。那些吃飽了飯不用上戰場的謀士們都在猜,赫連與尉遲近百年的兵戈,會不會在這一代裏打出個結果來。


    天和六年,我和晚霞十六歲。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天是七月初七乞巧節,女孩們都要沐發,我正給晚霞梳頭,莞叔突然跌跌撞撞地衝進來。


    “尉遲兵破城啦……錚爺戰死啦!梓州守不住啦!”


    七月天酷熱還在,戰馬容易中暑,一般不會有大仗可打。誰也想不到尉遲子穆會挑這個時候親自帶兵突襲梓州。


    我和晚霞顧不上悲痛,常年打仗,時進時退,我們都學會了逃命的本事。尉遲兵是從北門攻進來的,梓州城大,還沒來得及包圍全城。如今卻不知向東、西、南哪麵逃生為好?莞叔說,出南門是官道,離最近的阜州有二百裏,一路上樹都沒幾棵,藏也沒處藏,跑不過尉遲氏的追兵,肯定要被逮住。出東門是樺樹林,可以藏身,裏麵有沼澤地,尉遲兵未必敢進去。出西門是果山,翻過山,一直往西,四十裏外是魯索戈壁,人跡罕至,是赫連氏和尉遲氏都不去的無主之地,隻有遠行的商隊偶爾借路。東西兩麵,哪個逃得過尉遲的追兵,隻能賭運氣。莞叔跟莞嬸說,這兩個孩子,好歹得保住一個,就此決定,分別逃命。莞嬸領我朝東,莞叔帶晚霞往西。


    出城的路上我問莞嬸,以後要到哪兒去找妹妹?莞嬸說,你們長得一模一樣,這張臉就是弄不丟的信物。我放下心,後來極愛護這張臉,別人當我愛漂亮,我心裏卻想著這是尋找妹妹的信物。五年以後,跟晚霞重聚時,卻沒用上這個信物——因為晚霞把它給弄丟了。


    逃出梓州以後,我和莞嬸藏在樹林裏,過了一陣,情勢卻突然變了。尉遲兵離開,梓州重歸赫連氏。原來,穎之主公用梓州當誘餌,拖住尉遲子穆的親兵,赫連兵趁機打到了灞州。灞州在尉遲氏的後方,是囤積糧草輜重的大本營。等尉遲子穆急兵回防,已經太遲,遭遇埋伏,全軍覆沒。尉遲子穆趁亂換上赫連兵的衣裝,突出重圍。


    梓州一役,赫連氏大勝尉遲氏。父親雖然沒能守住梓州,卻為穎之主公突襲灞州做了貢獻,以致戰死。穎之主公追封父親為烈侯,還娶我為昭華——在夫人裏位列第三,僅次於主公原配夫人和主公獨子生母。主公得勝,不忘告慰功臣,父親的死,換來我的尊貴。隻要我不犯大錯,餘生都能枕在黎家的功勞簿上享福了。我再無他求,隻剩一個心願,就是把晚霞找回來。


    從那時起,尉遲氏節節敗退,赫連氏乘勝追擊,五年以後,尉遲氏的金都被攻破,尉遲子穆和他的妻妾財寶都被押回赫連氏的天都。


    怎麽安排尉遲氏的女俘虜們,穎之主公讓我親自把關。女俘虜們被捆成串,帶到我麵前。因為我的丈夫勝了,而她們的丈夫敗了,她們的生死去留就得由我來決定。


    一個女俘虜忽然撲出來,被捆繩絆倒在地上,大聲叫著:“姐姐!姐姐!……晚霞!我是晚霞!”


    我驚得差點兒咬住自己的舌頭,趕快走過去扶起她。那個女俘虜,和我身量相等。記憶裏,晚霞是圓潤的,眼前人略微瘦削。她的臉皮沒了,露出紅肉,非常恐怖。在那張臉上找不到一絲像我的痕跡,可她說話的聲音卻和我一樣。我怕是自己高興得昏了耳朵,連問身邊的人,都說確實是一模一樣的聲音。我問她小時候家裏的事,她一件一件答得確實明白。我一把摟住已經認不出樣貌的妹妹,竟不知該謝天還是怨地。我倆都哭成了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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