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孫清婉後來當上皇後,成為太子養母,孫家雞犬升天。


    這些過往,師父從沒跟我提起。師父向來沉默寡言,江湖上很多人都怕他。但我早猜到師父心裏有個女人。師父年過五旬從未娶妻。江湖上明裏暗裏喜歡師父的女人不少,武功高的有,相貌美的有,家財萬貫的也有。我小時候親眼見過,那些女人們找各種理由到雀鷂山來,對師父死纏濫打。不過,師父從不對任何一個上心,他身上永遠揣著一個舊荷包。那荷包一看就是女人的東西。


    桂嬸說,師父命苦。有樁事,東方府上下都聽說過:師父滿周歲時,被娘親抱去廟裏求籤問卜,結果抽出來的,是個下下籤,上麵寫著“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師父娘親看到,心裏涼了半截兒,更堅定了改嫁的決心。師父雖然姓東方,卻是從小寄人籬下,府裏的下人們都不把他當正牌主子。出了孫清婉那事,也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其實,如果東方太尉想護著侄兒,孫家也不敢把師父怎樣。東方太尉自己的兒子不成材,夫婦倆怕有朝一日東方家的產業都被這個能耐的侄兒搶走,正高興有個機會能把師父順理成章地趕出門去,哪裏還會出手維護?


    如果師父姓東方,我就應該叫東方瀟瀟。淩瀟瀟,聽起來飄逸灑脫。若是叫東方瀟瀟,不知怎的,就憑空生出許多淒涼感覺,可見這姓氏不好。他們容不下親人,師父棄了它也好。不管師父姓不姓淩,我永遠都是淩瀟瀟,是師父的女兒。


    桂嬸去世後,師父忽然就老了,不再練功,話也更少,酒喝得更多,過了兩年,也走了。


    我沒有把師傅葬在雀鷂山,而是一路背上了淩雲峰。師父當年在此比武,成就“淩雲子”之名,是他寂寥一生中罕有的榮耀。況且,師父是何等人物,雀鷂山這種無名之地,配不上師父。不過,我沒有立碑,因為無法撰寫碑文。師父既不姓東方,也不姓淩。很多事情,他必不想被人知曉,我應該順他的意。師父養育我二十年,是我唯一的親人。他一走,我孤苦伶仃,天地雖大,竟不知該去何處。況且,他的養育教導之恩,我還未報。思前想後,我下定了決心,要不惜代價為師父做一件事。師父隻喜歡那個姓孫的女人,如果我能把她帶來,師父一定會高興的。


    好在我有一張漂亮臉蛋,本朝的後宮女子多是“花鳥使”從民間採選,隻看姿色,不問出身門第,找機會進宮,並不難。


    新人入宮,先得麵見太後。我總算見到了孫清婉。她最美的是一雙眼,大得很,而且亮晶晶的。年過半百的人了,眼神卻不老,還像個少女一般明亮,眼珠轉起來好像含了一汪水。那是一輩子養尊處優的女人才能擁有的眼神,定是這雙含情目讓師父想念了一輩子。我真想衝上去挖出她的眼睛來。


    一切都很順利,我得到君上寵愛,受封昭儀。君上待我恩重情深,我都記在心裏。我想著,等報答完師父,再用性命償還君上。


    宮禁太嚴,我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隻好一直等,終於等到那年盛夏,天氣反常,比往年要熱得多。孫太後年老,不耐酷暑,夜不安睡,隻得出宮,去南湖別苑避暑。我求了君上,與太後同行。隻要出了宮門,憑我的武功,要想辦法把太後劫走不是難事。


    是,我殺了她。你們不必罵我兇殘,她又何嚐不是殺了師父。師父文武雙全,儀表堂堂,重情重義,本該是青史留名的忠臣良將,不該這樣淒涼孤寂虛度一生。


    我把孫清婉埋在師父的墳旁邊。既然在心裏惦記了這個女人一輩子,雖然她現在已經老了,想來師父也不會介意。就讓她這樣一直陪在身邊,師父應該會高興吧?


    做完這件事,我回宮了。不是逃不走,是我不想走。我當然知道回去以後的下場,可我欠君上的得還,不能一走了之,就算是被淩遲處死,我也認了。


    我跪在君上麵前,將身世、過往、所犯罪行一五一十都說了,唯獨沒說師父和太後葬在何處。


    君上自然是暴怒:“昭儀、昭儀、昭顯女儀。瀟瀟,你大逆不道,辜負了朕,配不上朕的封號!”


    君上抄起禦案上的硯台,我知道他是要打我,索性不躲不避。那塊雕龍的歙石硯可真是不輕,砸斷了我的左肩膀。


    君上將我下獄審問,要我說出太後葬在何處,很是吃了些苦頭,但我終究是沒說,要殺要剮,聽憑發落。


    若是讓外麵知道,太後失蹤,下落不明,流言蜚語定會讓千秋萬代都不得安寧,君上隻好隱瞞真相,對外宣布孫太後和淩昭儀在南湖別苑避暑時被賊人害死了,還風風光光地在皇陵辦了落葬的儀式,其實裏麵隻有衣冠。


    我在獄中等著君上派人來殺我,等了又等,等到的是一副腳鐐。君上讓鍛造司用玄鐵打造了一副三百斤重的腳鐐鎖住我的雙腳。這是對我的懲罰,帶著這個東西,幾乎不能睡覺,不能走路。腳鐐用的是連環鎖,鍛造司打造的東西,不鏽不折,環環相扣,沒有鑰匙光憑蠻力是打不開也撬不動的。


    我帶著腳鐐進了素心殿,之後就沒再見過君上。每年七月十五,君上都遣劉公公來問我一遍太後葬在哪裏。君上讓劉公公告訴我,隻要說出太後落葬之處,就能免除腳鐐。我不說,就三天不能吃飯。每年都是這樣。一直到那年,七月十五早過了,劉公公也沒來。等到八月初一深夜,劉公公才來,來了什麽也沒問,隻把玄鐵腳鐐的鑰匙交到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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