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年長士兵做出閉嘴的動作。 “怕什麽!他們又聽不懂,就算能聽懂又怎樣?”年輕士兵不以為然,覺得年長士兵大題小做。 就這麽群病弱不濟事的越人,難道也想跟著造反?當他們守囿的士兵是擺設不成。 裝滿鮮魚的竹筐被聚集在一起,由奴人搬上一艘即將前往融國都城碼頭的大木船,越潛和樊魚再次被士兵叫上船,他們戴上腳鐐,負責劃槳。 越潛心裏有所思,麵上無表情,手中不忘劃動木槳,這麽多年來,極少有關於雲越國的消息傳入他耳朵。 雲水城破,越潛被融國俘虜時才十歲,但是他清楚孟陽城的位置。孟陽城距離雲水城僅七十裏,它是一座地勢險要的山城,一座軍事重地。 經由去年秋時樊魚帶來的消息(樊魚去年才來到苑囿),越潛知道雲越族人的聖地座落青王神殿的青越山,沒有落入融國人手中。 雲越國南郡都是水澤和原始森林,毒蟲遍布,融國人沒興趣征討,而今,大部分的雲越遺民生活在那裏。 自從越潛的父兄亡故後,雲越國的政權就已經結束,至今也有七年之久了。 今日得知孟陽城的雲越人造反,看來融國統治下的雲越人仍在抗爭。 一路行船,木船抵達寅都碼頭,越潛將裝滿鮮魚的竹筐搬上岸,碼頭十分熱鬧,寅都車水馬龍。 越潛在這份繁華之中,憶起童年生活的雲越國都城雲水城。 那是一座水城,城內有六座碼頭,每日碼頭都擠滿船隻,擠滿人群,從雲越國四方運來的物品,源源不斷地輸入都城。 “啪”一聲,一鞭子抽打在越潛肩上,留下一條血色鞭痕。 越潛回過神,聽見士兵正在罵他,嗬斥他快回船上。船即將離開碼頭,士兵顯然之前催促過他,見沒搭理便動粗。 挨著這一鞭,越潛猛地抬起頭來,粗獷的發在風中張揚,他握緊拳頭的手臂青筋爆現。 執鞭的士兵訓斥:“想幹麽!還不上船!” 手中的鞭子沒再落下,不知為何與這名奴隸對視時,士兵感到一股莫名的壓迫感。 越潛麵上的凶悍一掠而過,怒意被深深隱藏,他默默上船。 大船駛出碼頭,樊魚趁著士兵在船艙裏喝酒喧嘩,問身旁的越潛:“剛才看什麽看得出神,我偷偷扯你衣服想提醒你,你都沒反應。” 見越潛沒回話,樊魚又道:“碼頭上有幾個漁女真是俊俏,你瞧見了嗎?” 船停碼頭時,鄰船上有好幾個妙齡漁女,樊魚忍不住多瞧兩眼。 樊魚已經淪為奴隸,但隻要接觸到美好的事物,他對生活又會燃起熱情。 “沒。”越潛毫無興趣。 越潛沒留意到漁女,倒是注意到碼頭上停靠一輛四駕馬車,馬車上坐著一位融國王族少年。 之所以確認是融國王族,因為那是輛富麗堂皇的馬車,車輿上還繪有融國王族的鳳鳥族徽。 那輛馬車和那位少年,在碼頭上,越潛不是第一次看見。 肩膀上的鞭痕滲出血來,血液流出一條長長血痕,越潛劃動木槳,血液甩開,飛濺,落入澮水。第13章 太子昭的數名賓客正在討論政事,他們高談闊論,十分投入,唯有太子身邊的少年顯得心不在焉,他時不時低下頭,把玩手中的兩隻小玉魚。小玉魚是六博棋用的魚道具,製作得可愛又精致。 昭靈本是來找太子下六博棋,不想遇到太子召集賓客議事。 一位個頭瘦高,其貌不揚的年輕賓客,正站在一副高高懸起的帛質大地圖前,指著地圖上的一個位置,用帶有方言口音的融語說道:“我軍屢次與維軍交戰,都沒能攻下越城。為何?因為此城三麵環山,一麵臨水,地勢極其險峻,難以攻克。” “越城是維國門戶,多年來我軍在這兒損兵折將,屢戰屢敗。依臣看,此道不通,應當另謀它路。” 賓客停下講述,把帛書卷起的部分向下展開,手指沿著一條水路移動,繼續說道:“我軍何不繞過黟山,走水道,從西麵攻打維國的章城。章城守備薄弱,維國在這兒不設防備,等維國反應過來,派軍隊前來討伐,我軍早就在章城加固城牆,挖好溝塹。” “我軍占據章城,用它做據點,進可攻退可守。下次若是要出兵攻打維國,臣請求攻打章城!” 這位賓客提的法子可謂劍走偏鋒,引得其他賓客激烈討論。 有賓客說:“不行,繞西道攻打章城,必然要經過舒國地界。” 有賓客說:“說難也不難,可以厚賄舒國國君,許諾給予好處,跟舒國國君借道。” 一位佩戴長劍,虯須大漢騰地站起身,眾人朝他看去,這人嗓門大,粗聲粗氣說:“舒國弱小,一向依附維國,何況舒國國君夫人還就是維王的妹妹。舒國如果假意借道,私下裏跟維國圖謀我軍。我軍真得繞道去攻打章城,將受到維舒兩國的夾擊,隻會有去無回!” 虯須大漢越說越激動,手一指,指向提出繞道攻打章城的那位瘦高賓客,憤然道:“衛平本就是許國人,怎知他不是許國派來削弱我國軍力的細作!” 虯須大漢這番話聲落下,滿座嘩然。 衛平嗤之以鼻:“愚夫!” 在座的賓客不全是融國人,有好幾個來自其它國家。他們在各國間奔走,兜售才智,誰賞識他們,他們就為誰效力盡忠,是很正常的事情。 昭靈本來聽得打哈欠,虯須大漢洪亮似鍾的聲音讓他來了幾分精神。 等虯須大漢落座後,另有一位圓臉的年長賓客起身,用不大的聲音,慢悠悠說:“我們融國與維國去年冬時才停戰,連年征戰,百姓不堪重負啊。依臣看,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討伐維國,而是國內百姓的生計……” 對於賓客間的討論,太子隻是傾聽,對他們的提議不置可否,他麵上沒有什麽表情,內心在權衡。 過了許久,賓客散去,堂上寂靜,屋中隻剩太子和昭靈。太子坐在案前,讀覽賓客呈獻的策文,他似乎遺忘身旁還有一個人。 昭靈想兄長果然把我忘記,朗聲:“兄長,我們和維國還要繼續打仗嗎?” 聽見有人喊他,太子抬頭一看,才想起昭靈在這裏聽他們討論半天,人還沒回去。 太子對昭靈招手,示意坐過來。 倆兄弟同坐在一張木案前,案上的策文已經由侍女收走,案麵擺放一副地圖,太子手指地圖上的孟陽城,說:“早些時候孟陽城的越人謀反,險些危及紫銅山冶場。” “我知道,父王因此派遣桓司馬前去平亂。”昭靈回道。 太子點了下頭,他的手指挪開,指著孟陽城南邊,一座寫著“紫銅山”的大山說:“阿靈,這裏,我們與雲越人百年間戰爭不休,為了就是這個地方。直到七年前,我軍攻破雲越都城,兵據孟陽城,紫銅山才歸融國所有。” 太子繼續說道:“雲越國雖然已經滅亡,但是我們在雲越的根基還不穩,維國一直想尋機南下,意圖就在紫銅山。” “那是因為紫銅山是采礦與冶煉的地方。景大夫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兩件大事都需要銅礦。”昭靈注視地圖上那座由線條構成的紫銅山,它與地圖上繪製的其他山沒有不同,但圍繞著它曾發生過無數的戰事,可這座山無處不滲透著鮮血。 “說得對!”太子讚道。 祭祀需要青銅禮器,打仗需要青銅打造兵器、戰車,都需要大量的銅礦。 盯著地圖,昭靈發現地圖上的“紫銅山”緊挨孟陽城,並且紫銅山距離維國也不是很遠。 兄長的賓客談論一晚上的維國,正因為維國是最強大的近鄰,能對融國造成威脅。 “兄長,我們可以跟維國議和嗎?”昭靈看著維國和融國的邊界線,仿佛能聽到廝殺聲,他不喜歡兄長出去打仗。 而且那個圓臉年長的賓客也說了,連年戰爭,百姓負擔很重。 太子目光落在地圖上的一座大城上,城邊有文字標注:雲水城,他沉默了好一會。昭靈不解兄長為什麽突然不說話,回頭看他。 太子緩緩道:“阿靈,你要懂得,國與國之間此消彼長,要麽消滅他人,要麽為他人消滅。停戰從來隻是一時,不會長久,該打的仗還是要打。” 兄長番話,使昭靈默然。 “手中是何物?” 這時,太子才發現弟弟手掌心似乎揣著東西,低頭去看。 昭靈張開手掌,掌心裏是兩條小玉魚。 認出是兩條下六博棋的魚道具,太子笑道:“是來找我下棋吧,讓阿靈等候多時。” 太子對身邊的侍從命令:“把六博拿來。” 兄弟倆麵對麵坐著,下起六博棋,昭靈贏得二籌,唇角有笑意。太子邊跟他下棋邊道:“我聽說你經常和七弟到宮外遊逛,都去哪些地方?” “去集市看熱鬧,也去碼頭看船。”昭靈挽起袖子投擲博箸,點了下數,在棋盤上一步步行棋。 輪到昭子擲博箸,他將彩色的博箸投擲,沒有點數,隻看視一眼,就知道數目,他直接將棋放在該去的位置,他說:“和七弟在一塊,可別學壞了,他近來常出入老五家中。” 老五昭頃是昭靈的庶兄,府上養著一大群倡優,日夜行樂,行為荒唐。 昭靈眉頭一皺,跟兄長說:“五兄沒邀過我,我也不去。再說鄭保終日盯著我,處處受人管製,唉,好無趣。” 像似想起了什麽,昭靈突然放下手中的彩籌,忙說道:“好兄長,夏獵帶我去吧。” 眼瞅著,又到苑囿打獵的時節了。 太子道:“你去問母親,母親要是允許,我就帶你去。” “我這就去問母親!” 昭靈立即離去,留下半局棋。 “怎麽年年就惦記著去苑囿打獵。”昭笑著搖搖頭,心想還是個貪玩的大孩子。 隔日,太子去拜見許姬夫人,許姬夫人責怪:“你也真是得,怎麽能答應他,教他在我這裏鬧了許久。我不許,他還跟我講大道理。” 昭躬身低頭,笑而不語。 “靈兒以前跟在我身邊,又乖又溫順,跟你才學得像個謀士,說話都是一套一套。”許姬夫人拗不過昭靈,隻得跟長子抱怨。 太子笑問:“母親,可是答應他了?” 許姬夫人擔憂:“不是說年滿十六歲才許去苑囿打獵,靈兒還小。到了那邊,你得把他看好,千萬別讓他進獵場。” 許姬夫人懷中抱著一隻長毛小狗,像個娃娃那般躺在臂彎裏,許姬夫人時不時擼擼狗毛。 太子道:“我保他安然無恙。” 許姬夫人將頭一點,她信得過長子,向來說到做到。 太子見昭靈不在,而此時他早就該放學回來了,隨口問:“阿靈呢?” 許姬夫人把狗子放在地上,狗子繞著她的腳轉動,很是依戀,她低下身,揉著狗頭說:“此時多半是在藏室。” 她歎了口氣:“整日往外跑,不肯老實待著。” 雖說還小,再長大些多半跟長子一個樣,有時好幾個月也見不著人影。 藏室由石頭壘砌,和四周木構建築的風格截然不同,選擇用石材構建,目的是為了防火。 藏室裏頭儲藏大量的竹簡、木牘和帛書,這些材質都怕火,為避免火災,藏室就建在水池邊上,方便取水滅火。 昭靈很早就發現藏室的趣味,裏頭有大量的藏書,而看管藏書的守藏史正是景仲延。景仲延允許昭靈閱覽藏室裏所有的書籍,有時還會跟他講一些有趣的故事。 昭靈坐在窗上,捧著一份帛書讀閱,帛書名為:《誌怪》。 《誌怪》講述各國的奇聞異事,有曆史,有傳說和神話,實在有意思。 不隻是文字記載充滿趣味,藏室所收的《誌怪》還帶精美插畫,是很珍貴的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