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沿著水畔散步而過,為了照顧戚氏的腿腳,走得比平日慢許多。


    一路上,眾人紛紛伏拜行禮,皇帝麵帶微笑,頷首答過。


    戚氏被他扶著,卻是渾身不自在,遇到熟人的時候,還要欠身見禮,一邊是皇帝,一邊是難得一見的貴人們,戚氏縱然見慣了風浪,麵上亦險些掛不住。


    王縈卻是覺得有趣。皇帝二字在她心中,向來威嚴無匹,高不可攀,還有幾分嚇人。但從未想過,皇帝竟可如此平易近人,攙著她的母親說話時的模樣,與從前到弘農家中作客時並無二致。


    過了會,她又到處尋找徽妍的身影,心裏覺得奇怪,這般要緊時刻,她為何偏偏不在?正胡思亂想間,前方又有人拜見皇帝,待得照麵,王縈神色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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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奉常一家,今日亦是人人打扮光鮮。何瑁跟著父母,站在何奉常的後麵,與王縈視線相觸時,有些尷尬。


    戚氏看到他們,神色亦微微沉下。


    王璟與陳氏相覷,亦各是無言。王家曾與何家關係甚善,還曾許過兒女親事。後來,王兆逢太子之禍,被捕下獄,幸而先帝念情,未曾為難,免官奪爵之後放回。而王兆回家之後,第一個登門的,就是何奉常家派來的人,來說悔婚的事。當時戚氏很是生氣,曾想到何奉常府上去,當麵質問。可王兆將她攔住,並未多說,同意了。


    從此以後,兩家再無往來,形同陌路。如今再見麵,想起前事,自然免不得尷尬,


    何家眾人看到王家眾人跟在皇帝身邊,尤其是看到戚氏,皆驚詫狐疑。但皇帝在前,眾人恭恭敬敬伏拜行禮。


    皇帝答應了,讓他們起身。


    見禮之後,何奉常與皇帝寒暄兩句,見戚氏就在麵前,敷衍不得,隻好掛起笑意,拱手道,“夫人,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戚氏看著他,亦淡淡一笑,緩緩道,“勞奉常掛念,妾甚好。”


    她語氣和善,卻透著清冷,何奉常笑意僵了僵。


    皇帝看著他們,莞爾,“奉常當年與太傅相善,想來與夫人亦熟識。”


    何奉常忙道:“正是。”他在朝廷中為官多年,慣於識顏觀色,見皇帝對戚氏的態度,已經收起方才的不自在,和氣道,“王博士歸朝,老叟正想過兩日便登門道賀,未想今日有幸遇得夫人,實托陛下之福。正巧,小兒夫婦亦多年不見夫人一家,夫人若不棄,坐下共敘如何?”


    戚氏看著他,正待答話,卻聽皇帝道,“不了,夫人正與朕遊苑。”


    他麵帶笑意:“朕承太傅教習之恩,感懷多年,今日幸遇夫人,正好敘舊。”


    何奉常愕然,目光閃了幾閃,忙笑道,“如此,如此!”


    皇帝對他一頷首,不再多言,繼續與戚氏前行。


    王縈跟在後麵,忍不住回頭瞅瞅那一幹人等,隻見他們麵麵相覷,神色各異,心頭莫名的高興。忽然,她發現六皇子打量的目光瞥過來,忙正色,轉頭看向別處。


    “夫人從前可來過宜春苑?”皇帝一邊走著,一邊問戚氏。


    “稟陛下,”戚氏忙道,“隻來過兩三回。”


    “哦?”皇帝笑笑道,“朕來此,亦不過兩三回。宜春苑甚大,卻是無棋盤藏室,與弘農府上相比,趣味少了些。”


    戚氏聽他提到弘農,心提起,忙道,“老婦惶恐!”


    皇帝訝然,知她多想,和氣地說,“夫人莫驚。朕前番到府上探訪,不欲驚擾,故而瞞騙夫人,失禮之處,還請夫人見諒。”


    戚氏聞言,忙道,“豈敢!”


    “夫人亦莫怪罪徽妍,”皇帝道,“她得了朕令,亦不欲驚嚇了夫人,隻是未想到事會至此。”


    戚氏聽著,詫異不已,這才想起徽妍,四下裏望了望,“小女……小女……”


    “夫人莫急,徽妍就在前方殿中。”皇帝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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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水勾連宮中各處水景,宜春殿偏殿毗連林苑之處,溪水匯聚成另一處水池,寬闊的水麵上,涼風拂麵,波光粼粼。池畔錯落的水榭,環抱著一處涼殿。


    徽妍聽皇帝的話,帶著蒲那和從音一直等候在此。可等了許久,也不見戚氏來。


    心中正不安,忽然,蒲那說,“徽妍,舅父!”


    徽妍忙望去,果然,皇帝正穿過水榭,往這邊而來,而看清他攙扶的人之後,徽妍一怔,窘然。


    他說他會去解釋,然後帶母親過來。


    就是這般帶過來啊……


    一路扶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著……


    胡思亂想了一下,徽妍隻覺耳根又開始變燙,見他們已經走近,忙帶著蒲那和從音迎出去。


    見禮之後,皇帝看看蒲那和從音,笑了笑,“你二人可曾見過戚夫人?”


    “見過!”


    “從音也見過!”


    兩個小童答得幹脆,眾人皆笑。


    徽妍亦笑,卻不由地看向戚氏,心中發虛。


    戚氏也看著她,麵色陰晴不定。


    皇帝卻似無所覺,吩咐劉珣將蒲那和從音帶去尋保氏,對徽妍道,“夫人行走,想必累了,還是上殿說話。”


    徽妍忙應下,上前攙扶戚氏。戚氏已不多言,由著她扶著,隨皇帝一道入內。


    殿中早已設好了案席,眾人分位次坐下。皇帝在上首,戚氏和徽妍同席,王璟和陳氏、王繆和周浚各據一席。陳氏在殿外時,擔心小童吵鬧,讓王縈帶著他們玩去了。


    無人說話,隻有外麵隱約傳來小童的歡笑聲,更顯得殿中一片安靜。


    皇帝卻是一派從容,待宮人呈上小食等物,摒退左右。


    他看看徽妍,彎起唇角,對戚氏道,“夫人,朕有一事,欲問夫人之意。”


    “陛下但言。”戚氏忙道。


    “朕欲立徽妍為後,未知夫人意下。”


    這話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眾人聽著,暗暗相覷。


    戚氏亦神色一動,望著皇帝,片刻,又看向徽妍。


    “陛下問老婦之意,可是說,老婦若以為不好,便可推拒?”她遲疑問道。


    皇帝笑笑。


    “朕既詢問夫人之意,應許與否,自是在夫人。”他答道。


    戚氏沉吟,卻看向徽妍。


    她望著戚氏,雙眸滿是期待。


    少頃,戚氏長歎口氣。她轉向皇帝,忽而一拜,“陛下,今日之事,老婦實驚詫,欲與小女告退說話,伏惟陛下恩準。”


    眾人皆驚。


    王繆暗自著急,小聲道,“母親……”


    “夫人之請,有何不可。”皇帝卻道,聲音依舊溫和,“夫人不必告退,這殿中舒適,在此說話便是。”說罷,自己卻從席上起身。


    眾人亦連忙起身。


    徽妍見他要走,忙道,“陛下……”


    “朕先去更衣。”他對徽妍低聲道。


    徽妍臉上一熱。


    那語氣透著若有若無的親昵,她能夠很清晰地感覺到眾人曖昧的目光。


    “嗯……好。”徽妍頷首。


    皇帝麵色如常,徑自而去。


    一直到他身影不見,好一會,眾人麵麵相覷,才終於籲出一口氣。


    “陛下走遠不曾?”陳氏小聲道,“到殿門去看看?”


    “陛下又不是愛聽壁角的小童。”周浚忍俊不禁。


    眾人確定真的隻剩他們了,放下心來,紛紛將目光集中到徽妍身上。


    “徽妍,”戚氏忙問,“陛下方才說的,都是真的?”


    王繆笑道:“母親這話真是,陛下都說了,莫非還是假的?”


    戚氏瞪她一眼,立刻質問,“你和叔容,俱是一早知曉,可對?都瞞著老婦!”


    王繆啞然。


    戚氏說罷,又轉向徽妍,“還有你!什麽宮中的劉公子!早些與母親說,今日母親也不至於這般驚嚇!那可是陛下啊!這般瞞著好玩麽!”


    徽妍哭笑不得:“母親,正因他是陛下,他不讓我說,我怎敢說!”


    “你莫尋借口,你心中想著何事,老婦還不知曉?”戚氏“哼”一聲,“全都拿老婦當三歲小童來耍弄,老婦豈有那般受不得驚,老婦走的橋比爾等走的路還多!”


    “是,是……”徽妍和王繆賠著笑,一左一右,又是給她摸背順氣,又是給她倒水解渴。


    “天公……”陳氏聽著,忽然捂著胸口,睜大眼睛,結結巴巴,“妾從前還當著陛下的麵說過,他賜恒的寶馬太費糧!這……這……”


    王璟苦笑:“陛下還對我等都行過禮,如何說?若治罪,都是欺君!”


    “陛下若是那等氣量狹小之人,當初豈會到弘農去?”戚氏嗔道,說罷,卻看向徽妍,露出正色,“徽妍,你告訴母親,你亦真心想入宮麽?”


    徽妍忙正襟危坐,向戚氏一拜,“稟母親,兒與陛下兩廂傾心,已立白首之約!”


    戚氏緊道:“你可要想清楚,他是皇帝,嫁他可與嫁別人不一樣!你將來若受了委屈,家中什麽也幫不了!”


    徽妍心頭一熱,懇切道,“兒知曉!母親,兒跟在陛下身旁多時,其行為處事,端正識理,從無失德胡為之處!此事,兒乃經深思熟慮,伏惟母親應許!”


    戚氏看著她,好一會,長長歎口氣,眉間神色鬆弛下來。


    “你既願意,母親豈有不願之理,快快起來。”


    徽妍聞言,大喜過望,抬頭望向戚氏,眼圈忽而一紅。


    “母親……”她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麽好,撲到戚氏懷裏,竟哽咽起來。


    “壞事哭就罷了,怎好事也哭。”戚氏笑嗔道,說著,眼底亦微微泛紅,“你才貌雙全,母親曾覺得誰也配不上你,可逢得陛下這般男子,還有甚話可說?”


    王繆啼笑皆非,“母親真是……我方才還以為母親竟不許,嚇了一跳……”


    “胡說,那是天子,我豈敢不許!”戚氏道,“且哪位天子娶婦會先這般詢問女家之意?如此品貌,如此誠心,便是鄉中子弟,老婦也要答應,何況是陛下!”說著,她摸摸徽妍的頭,笑眯眯,“可若是我女兒不肯,母親便是拚了性命也斷不應許!”


    眾人忍俊不禁,會心而笑。


    徽妍把頭埋在戚氏懷中,隻覺心頭暖融融的,似浸在了蜜水中一般。


    戚氏又追問了一番徽妍與皇帝的過往之事,麵對著眾人,徽妍雖羞澀,還是大致地說了一番。


    雖是挑揀著重要的說一說,眾人聽著,仍欷歔不已。


    “竟有這麽多事!”戚氏又瞪起眼,埋怨道,“你這無心肝的女子,還有多少瞞著老婦?”


    “無了!都無了!”徽妍忙道。


    王繆笑著說:“母親消氣,該罵的,我與叔容都罵過了!母親但想,當初采選,母親也不想徽妍去,若非徽妍瞞著家中,溫溫吞吞,陛下怎會急著上門來?母親若未見過陛下,隻怕此時得了消息卻是未必歡喜啊!”


    戚氏一想,也是這個道理,眉頭舒開,摟著徽妍,笑得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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