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壽筵的前一日早晨,天上下起雨來,淅淅瀝瀝。


    許多人見到,不免犯愁。擔憂第二日天公不作美,落下雨來,便不好遊苑了。不料,到了下午,雨就收了,太陽出來,明亮得晃眼。


    壽筵之日,不陰不晴,天上的雲很多,遮去了太陽,卻並無下雨之意。


    蒲那和從音昨夜就惦記去上林苑,早早就醒了。徽妍對鏡妝扮,衣服首飾全不必考慮,昨日皇帝令人賜來,都是嶄新的。


    徽妍本想著自己與他的事如今還未公之於眾,這般惹眼,可皇帝卻是很堅決。


    “看不上?”他拿起兩根金簪看了看,對徐恩道,“換了,讓少府再送新的來。”


    徽妍隻得將他攔住,不再推脫。


    宮中之物,精細別致,華而不俗,在宮外難覓。徽妍將皇帝賜的衣服首飾拿出來看,都覺得越看越喜歡。她梳了一個垂髻,配上攢竹的步搖;身上則穿朱紅的錦衣,配上素紗蟬衣。待得穿好,在鏡前再照,徽妍覺得自己的眼睛也亮了一下。


    待得準備妥當,徽妍帶著蒲那和從音登上馬車,往皇帝的宣室殿。


    到達殿前之時,隻見皇帝鑾駕已經備好,他立在車前,正與鄭敞說著話,旁邊,立著六皇子劉珣和七皇子劉碩,皆著玄底朱緣的武弁之服。


    劉珣今年已經十六歲,青蔥挺拔;劉碩隻有九歲,那身衣服穿在身上,略顯寬大,卻與兄長一樣站的直直。皇帝的裏衣亦玄色,外麵的罩衣卻是白色,徽妍看著,忽而心旌一蕩。


    徐恩瞥見徽妍帶著蒲那和從音下車,提醒皇帝一聲。


    皇帝轉頭看去,見到徽妍時,目光定了定,少頃,露出笑容。


    “陛下萬壽。”徽妍帶著蒲那和從音向他行禮。


    “到了?”皇帝莞爾,走過來。


    徽妍又與六皇子見了禮,向皇帝道,“陛下還未更衣?”


    “朕先與六弟往苑中騎馬,赴宴時再更衣。”


    徽妍了然。


    皇帝摸摸蒲那和從音的腦袋,再看看徽妍,唇角一彎。


    “在殿上等著朕。”他低低說一聲,意味深長。


    徽妍知道他所指何事,露出苦笑。


    皇帝卻心情大好,叮囑道,“不可怯場。”說罷,吩咐侍從啟程,轉身而去。


    **************


    王縈在弘農的時候,便已經為赴宴穿戴之物而費了一番心血。


    昨夜,她把自己帶出來的衣飾都擺出來,糾結了許久也不得要領。


    陳氏看她苦惱的樣子,笑道,“又不是去見新夫婿,這般緊張做甚?就算是要覲見陛下,穿得莊重些就是了,那麽多人,陛下或許一眼都瞅不見。”


    戚氏道:“她從小就是這樣,跟著徽妍學的。這些小兒女,一到宮筵便淨想著出風頭。”


    王縈聽她們二人淨說風涼話,惱起來。戚氏和陳氏皆笑,也不阻她,寒暄著走了出去。


    最後,王縈挑中了一套徽妍用宮中賜帛給她做的衣裙,絹紗俏麗,甚是輕盈可愛。今日,天不亮她就已經醒來,梳妝打扮,早早收拾齊整,走出去的時候,連戚氏都稱讚起來。


    往上林苑的車馬,十分多,連出城都等了許久。


    王縈借著車幃往外望,隻見都是漂亮的車馬,一看就知道是去赴宴的官宦和貴人。


    宜春苑在上林苑之中,曆代皇帝都愛在此處宴樂。王縈上次來時,還不到十歲,如今再看,風景與宮室樓台,不過隻有些依稀印象。


    王家除了徽妍和王縈以外,對宮中宴樂都一向不太熱心,戚氏從前也就來過幾回。不過路上仍有許多熟人。長安的官宦之家皆消息靈通,知道王璟之事,遇到王氏一家人,紛紛上前道賀。


    戚氏麵帶笑意,一一謝過。王繆和周浚也帶著女兒們來到,眾人見了麵,言笑晏晏,一道地往苑內而去。


    宜春苑大殿寬闊,四周作山水之景,乃上佳宴樂之所。筵席還未開始,眾人也不急著到大殿裏去,林苑中景致宜人,且觀景休憩。殿前有樂台,白玉石砌成,台下菡萏盛開,台上樂伎奏樂,歌伎吟唱,樂聲動聽悠揚。眾人覺得愜意,尋了一處涼亭,坐下賞樂閑聊。


    “也不知徽妍何時來到?”陳氏往四周望了望,與王繆道,“恒來是不來?”


    王璟道:“徽妍侍奉王子居次,恒是車郎,恐不可隨意走動。”


    “也不見劉公子……”戚氏望著那些來往的貴人。


    王繆與周浚相視一眼,笑笑,“這可不定,也許過一會便見到呢。”


    戚氏頷首,又問陳氏,“你父母兄嫂,今日不是也要過來,不知在何處?”


    陳氏道:“妾也不知,不過昨日那邊家人帶信來說,今日必然要到。姑君且等一等,說不定稍後就來了。”


    王縈不想幹坐,方才路過外麵,見得許多同齡女子相伴著在宮苑中遊覽,心中早已按捺不住。過了會,她對戚氏說內急,離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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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內急,定又是去玩。”戚氏看著她背影,對王繆嗔道。


    王繆和陳氏皆笑,道,“小女子心性,好不容易入宮一趟,母親隨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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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縈從殿前出來,好奇地四處轉了轉。


    她離開長安許久,如今回來,隻覺這些宏偉華麗的殿閣樓台,看也看不夠。


    從大殿一直走到外麵的宮苑,一路上,盛裝的男男女女來來往往。王縈看著他們身上的衣飾,隻覺琳琅新奇,不住地偷眼瞅。


    “縈?”正神遊,一個聲音忽而從身後傳來,王縈轉頭望去,卻見是陳氏母家兄長陳匡的兒子陳霖。


    王縈露出笑意,可沒多久,僵住。


    她看到了陳霖後麵跟著的人。


    何瑁今日穿得十分好看,身量似乎又比上次所見長大了許多,端正的麵容配著長冠,恰是一位出眾的貴胄公子。


    兩相照麵,何瑁亦是尷尬。


    “縈。”他略略一禮。


    “瑁。”王縈還禮,眼睛卻不由地往他身後瞅。除了幾個說笑的同齡男子,並無他人。


    陳霖知道他們二人之事,忙岔開話,“縈,我聽父親,你們一家如今已經搬回了長安,是麽?”


    “正是。”王縈將心思收回,望著陳霖,笑笑答道。


    “你兄長如今做了五經博士?”


    “正是。”


    陳霖笑道:“姑母也是,怎不告知我等?我與蕎,昨日聽父親說起你家今日也來赴宴,才知曉此事!”


    王縈忙道:“我等才到長安兩日,新居未幾準備妥當。母親說,擇了吉日再設宴請客。”說吧,她又問,“怎不見蕎?她今日不曾來?”


    “她怎會不來,光衣飾便挑了三日。”陳霖嘴裏嘀咕著,四下裏望了望,忽然指向不遠處,“那不是!”


    王縈望去,隻見正是陳蕎。她麵上一喜,向陳霖行禮別過,又對何瑁一頷首,朝陳蕎走過去。


    “我方才看到你母親與我小姑在一處,還在尋你,不想你來了這邊。”陳蕎笑盈盈的,才拉過她的手,忽而低聲道,“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何瑁,你見他不曾?”


    王縈訕然。


    “見到了……”她嘟噥道,示意陳蕎看陳霖那邊。


    陳蕎望去,啞了啞,少頃,再看向王縈,歎口氣,“縈,我是怕你見了他傷心。”


    王縈聽著,抿抿唇。


    上次陳蕎隨著她的父母到弘農赴戚氏壽宴的時候,她就告訴過王縈,何瑁已經又定親了,對方正是王縈在甲第遊故地時,遇到的石倩。此事,王縈雖然早有預料,卻還是難過了許多日。


    “無甚事,他如今已經與我無幹了。”王縈笑笑。


    “果真?”陳蕎瞅著她。


    “果真。”王縈頷首。


    陳蕎看她神色如常,露出笑容。


    這時,不遠處忽而傳來一陣騷動的聲音,還有馬蹄聲,許多人走過去看。


    二人皆訝。


    “那邊何事?”陳蕎拉住一個去看熱鬧的人,“是陛下來了?”


    “正是!還有六皇子!”那女子咯咯的笑,提著裙裾朝人群跑去。


    聽到六皇子,陳蕎亦是眼睛一亮,興奮對王縈道,“縈!你從前見過六皇子不曾?”


    王縈搖頭。


    “我帶你去看!六皇子可俊可俊了!”陳蕎麵色緋紅,滿是憧憬,“你不知多少人夜裏做夢都想著他!”


    王縈聽著,亦是感興趣,笑起來,忙跟著陳蕎一道小跑去看。


    林苑中,花樹扶疏,待得走到磚石鋪就的大道旁,隻見幾十貴胄青年,似乎剛剛狩獵歸來,鮮衣怒馬,說著笑,神采飛揚。


    陳蕎帶著王縈好不容易擠出了人群,看著那邊,未幾,指向其中,“看!那黑馬上,玄衣朱緣者,就是六皇子。”


    王縈定睛望去,待得看清那張臉,忽而愣住。


    不待回神,她又看到正與六皇子說話那人,更是睜大了眼睛。那麵容,那眉眼,還有周圍人向他行禮時的模樣……


    陳蕎以為她看呆了,將手在她麵前晃了晃,笑嘻嘻,“如何?六皇子……”


    “六皇子身旁那男子……”王縈忙抓住她的手,結結巴巴,“那白衣男子……他是……”


    “那是陛下!”陳蕎看著她,未幾,恍然大悟,“是了,你還未見過陛下!”


    王縈望著那邊,神色不定,隻覺腦海一片空白。


    這時,皇帝同旁人說完了話,與六皇子一道下馬。


    王縈見侍衛往這邊開道,腦子忽而一醒,對陳蕎說,“壽筵……壽筵興許要開始了,我等去宴上吧!”說著,便要走開。


    陳蕎卻拉著她,意猶未盡,“這麽早去做甚,陛下反正不會這麽快……”


    正說著話,忽然,身旁一個聲音傳來,“這不是縈麽?”


    王縈轉頭,又一怔。


    石倩。


    她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裏,後麵跟著幾個女子,都是王縈識得的人。


    “聽說你兄長如今又回長安了?”石倩妝扮得甚是精致,眉毛修得又長又細,麵容更顯刻薄,“實乃可喜可賀。”


    王縈麵色一變。


    還未說話,旁人卻搭腔,“若我未記錯,博士六百石。倩,你兄長是多少?千石可有?”


    “聽說縈住在了建陽裏?那可不是甲第了。”


    她們說話的聲音不高不低,卻滿是嘲諷。


    “縈今日衣衫亦別致。”一人瞥著,掩袖而笑,“是弘農時興的麽?”


    陳蕎麵色不定,本以為王縈脾性,定會怒起反唇相譏。可轉頭看去,卻見她不發一語,似魂不守舍。


    “倩,”這時,何瑁急急過來,勸道,“你這是做甚!”


    石倩掙開他的手,瞪他,“你幫我還是幫她?”


    何瑁正待說話,身後忽而傳來一陣行禮之聲。


    看去,卻見皇帝的儀仗已經開到近前。眾人一驚,連忙噤聲,退到兩旁,伏拜行禮。


    皇帝剛剛在苑中騎了馬,正打算去更衣赴宴,忽而瞥見王縈,目光定了定。


    她與旁人一樣,低頭拜著。


    臉頰不住發熱,心咚咚地跳,卻不是害羞。


    “縈女君何時來的?”皇帝的聲音忽而在頭頂響起。


    王縈的心幾乎停住。


    “稟陛下,”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方……嗯,方才來到。”


    皇帝莞爾。


    “莫貪玩誤了用膳。”他淡淡道,說罷,徑自往前而去。


    莫貪玩……


    莫貪玩……


    莫貪玩……


    那話音好似無窮無盡,一直到他走遠了,仍在王縈的腦子裏重複。


    她茫然抬頭,站起身。世界似乎突然安靜,隻見周圍人,包括陳蕎、石倩、何瑁和那幾個女子,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看著她,目瞪口呆。


    “縈,你……”陳蕎麵色不定,“陛下識得你……?”


    王縈隻覺仍身處幻境,要想的事情太多,卻不知從何想起。


    “是……是吧……”她忍著心中的風雷齊鳴,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訕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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