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頒皇帝旨意,宣布二事。


    一是召先太子太傅王兆之子王璟回京,入太學為五經博士。二是本月皇帝生辰,在上林苑的宜春苑設壽筵,各官署從四百石官吏,及宗室王侯,皆可攜家眷赴宴。


    第一件事,並無許多人關心。太學的五經博士,名聲雖大,卻並非什麽要害之職,眾人談起時,感慨感慨王兆後繼有人,也就過去了。


    引得眾人興趣的是第二件事。皇帝一向繁忙,不喜宴樂。自登基以來,所謂遊樂,最多就是到上林苑中狩獵,就算邀貴胄們入宮,不是騎射就是蹴鞠,先帝時繁多而興盛的各色遊樂,幾乎全無蹤跡。而今年,皇帝似乎開了竅,一改清冷之風,不僅在數月前親臨梟羹宴,如今還破天荒地辦起了壽筵。長安的貴眷們無聊多時,忽而聞得這般盛事,皆是興奮。


    皇帝在宣政殿散了朝,又在案前看了看文書,待得抬頭,發現杜燾還在殿中。


    “廣平侯何事?”他問。


    杜燾笑笑,道,“未知陛下稍後何往?臣甚思念王子居次,欲隨陛下往漪蘭殿探望。”


    皇帝看著他,麵無表情。


    杜燾是何心思,他豈不知。此人自從知道他與徽妍的事,見麵就催,皇帝不勝其煩。去到漪蘭殿他會做甚,皇帝不用想也知道。


    “漪蘭殿便不勞舅父操心了,”他緩緩道,“朕照顧王子居次,舅父不放心?”


    “陛下哪裏話,臣自是放心。”杜燾仍是笑嘻嘻,“隻是如今都過午時了,臣午膳還無著落,陛下看……”


    皇帝無語,瞪他一眼。


    杜燾此番征匈奴,雖無大戰,亦是風光。皇帝加封三千戶,雖不及萬戶,卻算得當朝首屈一指的鼎盛才俊。不過這對於他與父親長垣侯杜玄的關係毫無改善。父子二人脾性相左,不睦已久,杜燾才回家,就跟杜玄大吵了一場,而後離家不歸,或宿在親友家中,或宿在宮中。


    他無處用膳,是事實。而杜燾這麽說起,皇帝自己也覺得餓了,望望外麵天色,不再推拒,令徐恩備車駕,往漪蘭殿。


    徽妍聞得皇帝和杜燾來到,忙到殿前迎接。


    “蒲那從音呢?”皇帝看看她身後,問道。


    “他們二人今日起得早,午時就犯困了,方才已經睡下。”徽妍答道。


    皇帝頷首:“用膳不曾。”


    “用了。”


    皇帝瞥瞥她:“你呢?”


    徽妍莞爾,搖搖頭,忽而看向他身旁的杜燾。


    目光觸到,杜燾連忙轉開頭,茫然看天。


    皇帝也淡淡地瞅了杜燾一眼,少頃,對徽妍道,“日後不必等著朕。”


    “知曉了。”


    她每次都這麽說,但是隻要皇帝不說不來,她就會等著。皇帝看著她,唇邊浮起一抹無奈的笑,心情卻是敞亮。


    杜燾在一旁看著二人親密的模樣,心中酸溜溜的。


    外甥都找到人了,舅父還獨著……


    說著話,眾人上殿。庖中早已備好了午膳,才坐下,宮人們就將食器呈上。


    皇帝與杜燾一邊用膳,一邊閑聊著與朝政無關的瑣事,皆是輕鬆。


    徽妍想起些事來,對皇帝道,“陛下,王子與居次今日又問何時可到市中去。”


    皇帝無奈笑笑。這兩個小童,自從到長安,這事就一直掛在嘴邊。倒不是皇帝不讓他們去,而是他總想自己帶著他們一起去,結果每日都無空閑,一拖再拖。


    杜燾在一旁聽著好奇,問清原委後,笑笑,“這樣何妨,陛下不得空閑,臣可代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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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沒管他,正想著如何此事,忽然,有內侍從殿外匆匆而來,向皇帝稟道,“陛下,長垣侯府急報,長垣侯臥病,欲求見陛下。”


    眾人皆是一驚。


    皇帝忙問,“長垣侯臥病?何時之事?”


    “臣也不知,來人隻說事甚急!”


    杜燾亦變色,瞥到皇帝的目光,急道,“臣也不知!陛下知曉,臣多日不曾回去……”


    皇帝不理他,沉吟片刻,對徽妍道,“朕去長垣侯府一趟。”


    徽妍知曉長垣侯是何人,忙頷首,“陛下速去才好!”


    皇帝不再耽擱,令侍臣備駕,與杜燾匆匆離去。


    *****************


    長垣侯府也在甲第之中,離未央宮並不遠。


    皇帝與杜燾來到時,侯府中的管事領著仆婢伏拜迎接,他也不多,徑自入內。


    才走進杜玄居住的院子裏,皇帝和杜燾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進了門,出乎意料,皇帝首先看到了懷恩侯夫人和竇芸。


    “拜見陛下!”紀氏一臉憂心之色,見到皇帝來,連忙與竇芸上前行禮。


    皇帝來不及多問,讓她們起身,便走到杜玄榻旁。


    隻見杜玄半躺著,頭上裹著巾帕,一臉虛弱之態。見皇帝來,他掙紮著要起身,皇帝忙將他按住,道,“外祖父切莫起身!現下覺得如何?”


    杜玄看著他,長歎口氣,搖搖頭,“老叟已是殘年,半截入土之人,想來是好不得了……”


    “外祖父言重,不知何處不適?”皇帝忙問。


    “頭昏……”


    “父親,”杜燾在一旁忍不住道,“父親的病,不是一向是背疾?”


    杜玄看到他,突然瞪起眼睛,手指著他,“逆子!”說著,又要起身。


    旁人連忙勸慰,將杜玄扶住。


    皇帝狠瞪杜燾一眼,杜燾隻得安分地站到眾人後麵,不再說話。


    杜玄躺回榻上,拉著皇帝的手,搖搖頭,神色悲傷,“臣無用,壯年失女,老年失婦,唯有一子,處處不肖!”


    皇帝安慰道:“外祖父莫動氣,待朕回宮,定替外祖父嚴責廣平侯。”


    杜燾嘴角撇了撇。


    杜玄道:“臣背疾多年,兩日前又複發。逆子不在府中,幸有懷恩侯夫人登門探望,尋了良醫前來,還四處為老叟搜羅藥材,實良善熱心。托夫人之福,如今,臣卻是好些了。”


    紀氏聞得,忙道,“君侯怎如此見外。我等外家親戚,住得又近,幫忙一二亦不妨事。”


    皇帝看看她,對杜玄道,“外祖父早該遣人告知朕才是,何勞夫人。”


    “陛下每日繁忙,臣本想如往常一般,歇一歇便可過去,誰知如此凶猛。”杜玄說著,又歎,“臣賤軀,一年不如一年,本該早早往黃泉去,奈何心病難解,不忍撒手。”


    皇帝訝然,問,“外祖父有何心事?”


    “自是陛下終身之事!”杜玄看著他,“陛下四月采選,如今已將入秋,皇後夫人卻仍無一位,東宮亦空空蕩蕩,身後無人。老叟日思夜想,心中何安?”


    皇帝啼笑皆非。萬萬沒想到自己此來探病,反倒被問候起了婚事。


    “外祖父。”他哂然,替杜玄捂捂褥子,“此事,朕自有主張,不急。”


    杜玄神色緩了緩,情深意長,“老叟看著陛下自幼長大,陛下心思,老叟也知曉一些。後宮擇選,關乎社稷後代,自當慎之再慎,陛下遲遲不決,亦是情理之中。臣猶記先帝在時,亦千挑萬選,最終意屬懷恩侯府上。懷恩侯仁德,門風端正,兩位侯女亦品貌出眾,當世難尋。”


    杜燾聽著,忽而品出些味來。不禁訝然,瞥向紀氏和竇芸,隻見二人皆目光微閃。


    果然,隻聽杜玄繼續道,“陛下,婚姻之義,乃結二姓之好。先帝為陛下擇竇氏,乃深思熟慮。後雖竇妃離世,世事波折,懷恩侯一家對陛下仍忠心耿耿,患難與共,臣等有目共睹。如今陛下平定天下,後位空懸,而侯女閨中未許,若續為婚姻,先帝之願可成,臣等亦可心安無憾!”


    竇芸立在紀氏身後,低著頭,滿麵彤紅。


    紀氏心中大喜。竇誠與杜玄一向交好,而皇帝平日最恭敬的,就是杜玄。


    杜玄一直為皇帝未立後的事牽掛,紀氏早有讓杜玄勸說皇帝的心思,得知王徽妍的事之後,更是打定了主意。恰好這兩日杜玄身體不適,紀氏借探望之機,向杜玄提起竇芸之事,長籲短歎,說賢婿難覓,夫婦二人何等操心。杜玄聽了,即刻想起皇帝,說何不入宮。此言正中紀氏下懷,說隻怕皇帝不喜。杜玄立刻有了主意,借口病重,讓人去請皇帝。


    “君侯謬讚!”她麵上卻是惶恐,忙道,“妾家蒙先帝天恩,得與陛下為姻親,誠心感激敬愛,自當忠心追隨陛下,豈敢有貪榮之心!”


    杜燾著急不已,瞅著皇帝神色,用力咳嗽。


    杜玄卻全然未聽到一半,道,“侯夫人不必過謙!”說罷,轉向皇帝,“陛下,此老叟之願,皆肺腑之言,伏惟陛下聽之納之,臣之幸也!”


    杜燾無語之至。


    他這個父親,越老越糊塗,別人說兩句話便總要當真,小兒一般。可事到如此,杜燾也無法,隻得袖手旁觀。


    皇帝聽完了杜玄之言,沒有答話,少頃,看向紀氏。


    紀氏神色惶然,目光卻是親切動情,望著皇帝,深深一禮。


    “外祖父之意,朕自是明了。外祖父為朕操心,朕甚感念。”皇帝緩緩道,笑了笑,“全怪朕未曾及時告知外祖父,立後之事,朕已有屬意,本月便操辦。而侯女婚事,朕亦一直掛在心上,近來倒覓得一人,還未問懷恩侯府上之意。”


    竇芸聽著,隻覺五雷轟頂。


    眾人麵色皆是一變。


    皇帝卻轉向紀氏,神色從容,“便是博陽侯長子,今年正十八,相貌英俊,年輕有為,懷恩侯在朝中亦當見過。朕欲培養重用,以為棟梁,與侯女正是門當戶對。”


    紀氏神色僵住,極力維持笑容,正當說話,卻聽竇芸在一旁道,“妾誰也不要!”


    眾人看去,隻見她雙眸中滿是眼淚,望著皇帝,聲音顫抖,“妾……寧死不嫁!”說罷,轉身掩麵跑了出去。


    “芸!”紀氏急忙叫一聲,匆匆向皇帝行了禮,跟去追她。


    “這……”杜玄已經在榻上坐起,目瞪口呆,看看杜燾,又看看皇帝,未幾,額上巾帕落了下來。


    杜燾苦笑,歎口氣,扶著杜玄道,“父親,方才陛下不是說了?陛下要立後了。”


    杜玄神色不定,看向皇帝,“果真?”


    “正是。”皇帝微笑,將巾帕拾起,道,“外祖父如此操心,朕豈可教外祖父失望?”


    杜玄大喜,問,“不知是哪家閨秀?”


    “先太子太傅王兆之女。”皇帝道,“名徽妍。”


    杜玄雖不識得徽妍,卻知曉王兆,想了想,緩緩點頭。少頃,麵色卻為難,“可懷恩侯家……”


    “侯女甚好,可惜非朕良配。”皇帝微笑,“朕已命太醫來府中,外祖父好好將養。過幾日朕壽筵,朕領新婦來拜見外祖父。”


    杜玄聞得此言,放下心來,笑逐顏開。


    ******************


    皇帝的壽筵在即,無論皇宮內的宮人還是宮外的貴眷,都在為此事忙碌。


    而百裏之外的弘農王家亦不例外。


    王璟入太學為五經博士的詔令,不久即由一名黃門帶到了王家,宣旨之後,他笑眯眯地向眾人祝賀。


    戚氏和王璟等人聽著,幾乎不敢相信。


    “兄長真的要回長安了!”王縈首先歡呼起來,高興地對戚氏和陳氏道,“劉公子果無虛言!”


    “劉公子?”陳氏訝然,“哪位劉公子?”


    “便是劉重光公子!”王縈道,“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便說兄長會複職!”


    “那是劉公子吉言。”戚氏亦是高興,笑意盈盈,忙又謝過黃門,令曹謙取財帛來做謝禮。


    王璟將詔令看了又看,驚喜之下,又不免詫異,問黃門,“煩請相問,詔令上所言赴任之日,就在五日後,可是寫錯了?”


    “未錯。”黃門喝一口水,笑而搖頭,“正好陛下壽筵,就在後兩日,從四百石以下官吏皆可攜家眷赴宴。博士上任,總要謝恩,上頭如此安排,當是想讓博士在陛下壽筵上謝恩了。”


    眾人聞言了然,想到要麵聖,又是緊張又是欣喜。


    王璟卻仍為難:“可總要拾掇物什,兩日啟程,總是匆忙了些,長安又無宅邸,恐怕……”


    “此事,官署中早已安排妥當。”黃門道,“在下出來時,奉常府便已經交代,說博士宅邸已經安排好,就在建陽裏。平準府周令丞與夫人正為新居添置家俬,博士可先收拾些日常之物先赴長安,後續之事徐徐圖之,亦無妨礙。”


    聽到他提周浚和王繆,眾人皆放下心來。


    陳氏喜道:“有長姑與姑夫張羅,當時妥當了。”


    戚氏想了想,卻道,“要不,爾等先去長安,我在家中看著輜重,隨後再去無妨。”


    王璟不同意,笑道,“豈可留母親受累,要去便一同去,母親還未見過陛下,如黃門之言,到壽筵上拜見了陛下,再回來搬家不遲。”


    眾人皆附和,戚氏聽著,不再多言,笑意盈盈。


    陳氏方才聽黃門提到奉常府,心中卻多了想法,待得眾人各去收拾,將王璟拉到一旁,“縈上回說,在長安遇到了何瑁,你可還記得?”


    王璟一愣,頷首。


    陳氏目光微閃:“官署此番行事這般周道,博士又歸奉常府管轄,可是何奉常……?”


    “莫多想。”王璟搖頭,看一眼王縈那邊,“不管是不是,此言切莫與縈說起,莫忘了那邊早已退婚。”


    陳氏訕訕,答應一聲,與王璟各不再提。


    兩日後,王氏一家收拾齊備,各色物什足足裝了五六輛馬車和牛車,加上各人乘坐的馬車,浩浩蕩蕩。


    住得近的親友和鄉人早得了報信,過來送行。


    王璟與眾人別過,吩咐留下的家人們看好家,往長安而去。


    天氣晴好,一家人走得雖不快,心情皆是舒暢。路上,眾人談著長安,談著王繆一家還有王恒和徽妍,想到要重回長安聚首,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未出四日,長安已經在望。


    日中時分,恰遇驛館,王璟吩咐停下,讓家人看著車駕,領眾人到館中用膳。


    驛館中的人並不太多,小童們知道不久就要進城,十分興奮,腳剛觸地就迫不及待地往館中跑去,王縈急忙在後麵呼喚,讓他們慢些。


    忽然,王璟的三女兒王姌撞到一人,跌倒在地上,大哭起來。


    王縈看到,連忙趕過去。


    卻見被撞的人是個少年,衣飾高貴,麵容俊氣。看著地上的小童和王縈,他皺皺眉,沒說話。


    旁邊的從人卻訓斥道,“怎教孩童亂走,衝撞貴人!”


    王縈聽得這話,抬頭白那人一眼,又瞅瞅少年,一笑,“如此,還望見諒。我等不知曉貴人在前,貴人從不說自己是貴人。”說罷,不理他們,彎腰勸著王姌,“莫哭啊,過兩日我等要去宮中看陛下,還要看徽妍姑母……”


    少年一愣,看著王縈。


    “爾等是王女史家人?”他問。


    王縈聞言,亦訝然,抬頭。


    卻見少年看著她,目光意蘊不明。


    “是,又如何?”王縈狐疑道。


    少年瞥了瞥不遠處正往這邊走來的陳氏等人,揚揚眉,沒答話。


    “殿下!”這時,另有從人前來稟道,“馬備好了,請殿下啟程!”


    王縈愣住。


    “方才那話,我會告知女史。”少年看王縈一眼,昂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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