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之後,徽妍回到家中,便告知母親,她要去一趟長安。


    “才回來,怎總往外走?”戚氏訝然,有些不高興,“今日都不曾陪我,又想著去長安。”


    “也並非立即要去,我過兩日才去。”徽妍笑嘻嘻地摟著母親,“母親,長姊昨日與我說,甥女們都很是想念我。幾日前我回到長安,不知長姊一家都在,堪堪錯過。昨日長姊與我說起,俱是可惜不已。”


    戚氏聽著這話,麵色稍好,卻又道,“我也許久未見外孫女,想看便讓你長姊帶過來。”


    “長姊乃一家主母,帶著甥女們過來,總要小住半月,一來二去,整月不在家,姊夫如何是好?母親昨日與長姊約定,壽辰時她們來看你,便等到壽辰再看。我想看甥女簡單多了,幾日便罷,誰人也不麻煩。”說著,徽妍笑道,“母親,我見你的巾幗舊了,昨日在縣邑看了許久也不見有合意的錦料,此番去長安,正好給你挑選些。”


    戚氏被她哄了一番,終於露出笑意。


    “你去一趟匈奴,嘴倒是比你長姊還厲害了。”她無奈道。


    “再厲害也比不得母親。”徽妍笑眯眯地奉承。


    ********


    王縈也鬧著要去看小甥女,戚氏與她僵持一番後,無奈,隻得讓她跟著徽妍一道去長安。


    路上,王縈比去縣邑的時候興奮多了,一路上唧唧喳喳說個不停。


    “這些年去過長安麽?”徽妍問她。


    “去過。”王縈說,“長嫂回母家時,總帶上我。母親回去過兩三次,也會帶上我。”


    “你還記得以前的家宅麽?”


    “記得啊,我上次與長嫂路過,還看到東牆那棵杏花開花了,枝頭伸了出來。”


    徽妍笑笑。


    馬車沿著徽妍來時的道路,一路馳向長安。還未入城,周圍已經變得繁華,連鄉野中也不時有熱鬧的驛站和食肆。


    王繆一家住在的宣裏,屋宅隻有從前舊宅的五分之一大。


    她的長女和次女雖見過徽妍,但畢竟是幼年,對徽妍隻有模糊的記憶。見麵時,她們對徽妍都有些拘束,對王縈卻是熱情,見了禮就熱熱鬧鬧玩到一處去了。


    讓徽妍驚訝的是,她的弟弟王恒也在這裏。


    王恒今年十八歲,排行第四,站在徽妍麵前的時候,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


    “二姊!”他笑盈盈地行禮,已然是個英俊的青年。


    徽妍喜出望外,忙將他左看右看,“你不是在雒陽求學麽?怎來了長安?”


    “他要任郎官了。”王繆笑道,“徽妍,你可還記得父親的好友司馬侍郎?他的次子司馬楷如今是尚書承,舉薦恒做了郎官。”


    “司馬楷?”徽妍愣了愣,心忽然像被什麽觸了一下。


    司馬楷,父親好友司馬融的次子。想到那個人,徽妍的思緒似乎就被帶回到了從前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


    徽妍三四歲的時候,如果問她誰是這世上最美好的男子,她會回答是門前賣香糕的小販;而她十三四歲的時候,再問這個問題,她會又羞澀又毫不猶豫地說,是司馬公子。司馬楷大徽妍三歲,徽妍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她十歲那年,他跟著父親到府裏來做客。司馬楷穿著一身白袍,俊美的臉,瘦削的身形,仿佛神祗般出塵奪目。徽妍記得自己那時,眼直直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直到母親提醒她快行禮,才回過神來。


    從那以後,徽妍明白了什麽叫做心肝亂跳,什麽叫喜歡一個人。


    兩家常常來往,每次司馬侍郎來,徽妍總會首先看他身旁是否跟著司馬楷。但司馬楷很少來,反而有那麽幾次,徽妍在宮學裏遇見了他。徽妍很害羞,揣著自己的小秘密,唯恐被他看出來,裝冷靜,裝淑女,麵色平靜地與他行禮。司馬楷卻自然大方,露出笑容,跟她說話,問她近來家人如何。


    “……文王之什曰,‘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司馬楷曾微笑地對她說,“徽音乃美譽,徽妍乃美姿容,女君此名甚妙。”


    徽妍當時覺得,這簡直是這輩子所聽到過的最有學問、最美妙的話語。


    他曾說過他想做尚書,徽妍那時心想,那就讓我做尚書夫人吧。


    可惜,沒等徽妍長到及笄之年,司馬楷就定了親,徽妍被選入冊的那年,她在司馬楷的婚禮上眼巴巴地看著他與新婦交拜,在家哭了幾天,心碎一地。


    當年的那些心思,她誰也沒有說過。出塞之後,一切都是別樣天地,少女時的舊事也在王庭的生活中被漸漸忘卻。現在王繆提起來,往事重又在徽妍心中勾起。


    “司馬楷?”她笑笑,“我記得他曾隨司馬侍郎到府中做客,長姊與我還去過他的婚宴。”


    “是啊。”王繆道,說罷,歎一口氣,“可惜,他新婦幾年前去世了。他帶著一雙兒女,獨身至今。”


    獨身?徽妍看著她,愣住。


    **************


    姊弟團聚,亦是喜事。待周浚從府衙裏回來,王繆索性讓仆人們置辦了筵席,眾人歡聚一堂,各敘前事。


    王恒的性情一向開朗,從小就是個說起話來停不住的。見了徽妍,更是滔滔不絕,把在雒陽求學和長安求官的事說個不停,眉飛色舞。


    “好啦好啦,顧著說也不用飯,不是早就說餓了麽?”王繆笑斥道。


    “我在吃。”王恒抹抹嘴,又轉頭對徽妍道,“二姊,你知道我要配到何處麽?”


    “何處?”徽妍將幾片肉夾到他盤中。


    “我要去做車郎!”


    “車郎?”王縈好奇地問,“車郎可就是護衛在車旁的那些?”


    “正是。”


    王縈撇撇嘴:“我等乘車時也有家人跟在車旁,你還不如回家來好了。”


    眾人大笑。


    王恒麵紅,著急道,“你這小童懂什麽,車郎護衛的可是陛下!尋常家中的車豈可比得。”


    徽妍笑罷了,問,“車郎可是郎中屬下,你何時去?”


    “後日。”王恒吃一口肉,再喝一口酒,滿足地說,“二姊,你可知舉薦我的是何人?是司馬兄!”


    “知曉了,我早同你二姊說過了。”王繆插嘴道。


    徽妍莞爾:“如此看來,司馬公子可是個好人。”


    “是啊!”王恒笑嘻嘻,“他昨日來引我去拜見了郎中令,說將來若有難處,可去找他。”


    徽妍看著他,抿唇而笑,低頭輕輕啜一口酒。


    *****************


    宴罷之後,徽妍與王繆坐在室中說話,談到王恒察舉為郎的事,亦是欷[。


    “若父親不曾受過,恒何須他人舉薦,郎中府的人自己就會上門來求。”王繆歎口氣,“我等眾兄弟姊妹,長兄與你都是生在了好時候。長兄像恒這麽大時,已經受父親恩蔭去了太學,你十二歲也入宮做了侍書,恒和縈卻無這般福氣。”


    徽妍道:“長姊莫盯著好處,長兄後來被牽扯,孑然一身,我則更甚,遠走匈奴,老大方歸。”


    “就是。”周浚從外麵踱進來,聽到這話,附和道,“我早說過你長姊,莫總往從前計較,榮辱富貧,想得了多少?”


    “也並非計較,”王繆道,“隻是今夕有別,看在眼裏,心頭終究難平。母親身體不好,兄長獨力支撐許久,已是難為。家中如今境況你我都知曉,兄長去年想讓恒贄選為郎,可打聽贄選所需家財之數,將田宅賣盡也不夠,隻得作罷。還有你和縈,將來出嫁也要嫁妝。兄長知道你有些財物,可他不想用你的。那日回家,兄長還與我說,讓我等在京中問問可有人要買地。”


    說到錢財之事,徽妍的心動了一下,咬咬唇,道,“此事,我倒是有些主意。”說罷,她將自己那日在縣邑市集中看到素縑的事說了一遍。


    “長姊,姊夫。”徽妍道,“此物在匈奴及西域甚受喜愛,而賣到匈奴時,價已加倍,往西域則更貴。我想到長安去,尋求銷路,若可賣到胡地去,獲利頗豐。”


    此話出來,周浚和王繆皆露出訝色。


    “你要經商?”王繆麵色猶疑,忙道,“徽妍,工商乃是賤流,你一個閨秀,怎好去做?”


    周浚道:“上回你說想為家中尋些增財之路,我說可到府衙中去向府吏求教,你可去過?”


    “去過,”徽妍道,“那日碰巧府吏告了假。”


    王繆想了想,道:“徽妍,王氏從祖輩起就是士人,你若覺田土不好,賣掉去換良田便是了,何必經商?”


    “買地乃守富之途,且年景不定,遇得災年,富戶亦捉襟見肘。”徽妍說著,轉向周浚,“姊夫在平準府,亦當知曉,若有致富,最好還是經商。”


    周浚若有所思,卻是不說話了。


    “此法,其實倒是不錯。”過了會,周浚道,“自從匈奴休戰,西域商路通順,許多人靠著販貨發了家。繒帛等中原之物,胡人甚愛,有的賣價甚至過原價百倍。”


    徽妍聽得此言,知道是有門路了,心頭一喜。


    再看向王繆,她仍躊躇不定,少頃,心煩地揮揮手,“莫看我,你二人一個是平準府官,一個是和親女史,見識都比我多,我豈說得過爾等。”說罷,卻又不放心地叮囑,“徽妍,經商總要資財,你雖有些,可千萬不可都投進去。天下發家的人是有許多,可賠盡家底的人也不少。”


    徽妍放下心來,笑道:“長姊放心,我知道輕重。”


    周浚是家人中為數不多的頭腦精明的人,熟悉商賈之事,得他認同,徽妍振奮不已。不僅如此,有一事,徽妍還是要求他幫忙。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親自把貨販到胡地,在匈奴的時候,她見過各式各樣的商旅,也聽人說過商旅經營之事。自己要想把素v賣出去,還須得借助商旅之力。長安商旅眾多,徽妍需要周浚替她尋個門路。


    周浚聽她提出之後,沉吟片刻,道,“商旅之事我倒是不熟,不過可替你問一問。”


    徽妍想得沒錯,周浚這個姐夫,看著就不像安分之輩,果然門路通達。


    第二天,他就領了個商人過來,見了徽妍的麵,滿臉堆笑,恭敬不已。


    “小人趙弧,拜見女君。”他行禮。


    周浚微笑道:“趙公專走西域行商,在長安乃是數一數二,十分了得。”


    “不敢不敢。”趙弧笑道,“小本生意罷了,周公莫笑。”


    貨棧?徽妍愣了愣,看著趙弧,客氣地頷首,讓仆人取食招待。三人坐在堂上,徽妍說了本意,趙弧滿麵笑容地聽了,並不表態,隻時不時地說“女君所言甚是”之類的話。


    說了好一會,趙弧如廁,徽妍忍不住問周浚,“姊夫,此人可靠麽?”


    周浚道:“他家的貨棧,在長安小有名氣,專做繒帛,每日都有商旅來買貨。”


    徽妍皺皺眉,她其實並不想找貨棧。將貨賣給貨棧,賣去胡地二三倍的利錢就都給他們賺取了,自己卻不過得些殘羹。


    周浚看出她的心思,語重心長,“你還未入行,未知深淺,眼界放遠些。從長安道胡地,危險重重,許多人的貨在路上遇了閃失,血本無歸,賣給貨棧反倒保險。徽妍,你一個女子,何必趟那水深火熱。退一步說話,也且試探試探,有益無弊。此人從商多年,心機多,你防著些,說話隻說三分便是。”


    徽妍知道姊夫說的是道理,應一聲。


    周浚還有些公務,與二人說了一會話,先走一步。


    徽妍繼續與趙弧說起販貨之事,趙弧道,“不瞞女君,往胡地販素v的人又許多,小人的貨棧之中,每日都要出上百匹。女君的素v,未知品質如何,可否予小人一觀?”


    徽妍讓侍婢將自己買的那匹素v取出來,交給趙弧。


    趙弧細細看了看,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看了又看,翻來覆去。


    徽妍也不急,拿起茶杯,喝一口水。


    趙弧看完,瞅瞅徽妍,麵上仍舊一團和氣,“此v,想是京畿所出?”


    徽妍得過周浚的叮囑,笑笑,道,“皆同鄉婦人所織。趙公如今看了,未知如何?”


    趙弧目光閃了閃,道:“小人在市井謀生,受周公照拂,承情許多。今日周公來找小人,告知女君之事,小人自當傾力相助。隻是不瞞女君,此v雖也好,但比起小人平日賣往西域的繒帛,並不出挑。”


    商人討價還價是本能,徽妍料到會有此番,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未知趙公之意如何?”她問。


    趙弧語氣慷慨:“女君乃趙公親戚,這般,女君所有素v,小人都買下,每匹七百錢,如何?”


    徽妍聽著,幾乎要笑出來。這趙弧真是滿腹的好主意,每匹七百錢,隻比她的進價高出七十錢,還是看在了周浚的人情上。


    趙弧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道,“女君,此價不低了。當下繒帛市價便宜,六百錢一匹比比皆是。女君就算每匹隻賺五十錢,一百匹也有五千錢,這般輕鬆又厚利之事,何處尋去?”


    徽妍頷首,看著他,微笑道,“此事且容考慮,聽聞趙公在市中有貨棧,可否一觀?”


    ************


    不知是看在周浚的麵子上還是真的對徽妍的素縑有興趣,趙弧聽得徽妍說要看貨棧,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推辭。


    稟報了王繆之後,徽妍登車出門,一路到了長安的交道亭市之中。


    趙弧的貨棧就在街口,開得挺大,人來人往。徽妍看到好些拉貨的馬車牛車停在門前,民副匙嘔蹺錚愎岢鋈耄諛諭饌舛際僑耍渲杏脅簧僖豢淳橢朗嗆恕


    見趙弧回來,許多人紛紛行禮。趙弧瞧了瞧徽妍四處張望的樣子,神色間有幾分得意,“女君請看,小人這貨棧雖小,卻是做慣了胡地生意的。內裏貨物應有盡有,光素縑就屯有上千匹。”


    徽妍打量著,對趙弧點點頭,笑道,“趙公名不虛傳。”


    “……這些不行!”這時,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傳來,卻見是個滿麵虯須的大漢,胡人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個商旅頭目。他將幾匹錦推回給店裏的掌事,“這般貨色,比上次的還差,不如不要!”


    掌事道:“眼下也隻有這些,這價也不能少了。你那商旅,反正去也是去,多帶些貨肯定隻賺不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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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帶了也須得別人肯要才是,不要不要!”那人道。


    掌事還想跟他理論,趙弧招手讓他過來。


    “店裏素v還有多少?”趙弧問,“還收能收素v麽?”


    管事道,“素縑還有許多,不缺,不過百十匹還是可收。”


    徽妍早已經打定主意不與趙弧買賣,不過介個由頭來看看這些貨物進出之所,聽得此言,微笑地對趙弧道,“實不瞞趙公,我受鄉鄰所托,這素縑須得賣到九百錢,七百錢實低了些。”


    趙弧聽得此言,知道是做不成,拱手笑道,“此價,隻怕小人無能為力,女君還是問問別家。”客氣一番,趙弧讓店內的仆人好生招待徽妍,行個禮,自顧忙去了。


    徽妍將店內四處看了一會,看完了,也轉身離去。


    路過門邊時,她忽而有人在急促地說著什麽。


    “……這麽多貨,駱駝不夠,載不完……”


    “再去多買些,西市有駱駝,多買三頭。”


    “錢都買了貨,還要去買路上的糗糧,哪有那麽多錢……”


    徽妍看去,卻見是方才與掌事理論的那個胡商,正與同伴說著話。那胡商眉頭緊鎖,嘴裏嘀哩咕嚕的,似乎在說要去找誰借錢。


    心中靈光一閃,徽妍走上前去。


    “冒問二位,爾等的商旅,是要去胡地麽?”


    二人看著徽妍,都愣了愣。


    因為他們說的是匈奴語,而徽妍說的,也是匈奴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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