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橫飛,慘叫四起。  “……不對勁。”  一位容貌秀美,年紀不大的白衣僧人立在金樓白玉船的琉璃攢尖頂上,一邊落下一束佛光,一邊迅速地掃視整個混亂的北城地帶。  白衣僧人法名清曇。  按輩分來說,清曇算是不渡和尚的師侄。  他是佛宗不久前選定的新一任佛子。  同不渡和尚這位少時“三渡三不渡”之名天下皆知,後來又血衣掛白骨的佛子相比,清曇佛子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他修為雖高,至今卻未嚐有什麽驚人之舉……要知道,不渡和尚在差不多他這個年歲的時候,就已經奉佛陀之命,趕赴清洲,親身經曆過燭南大劫,又參與湧洲事變。  這一次,西洲有浩劫將至,清曇自請帶隊佛門弟子,隨山海閣寶舟一起,來協助不渡和尚鎮守梅城。一來,是踐行佛家經義的“亂世渡人”,二來未免也存了些不想遜色於上一任佛子的心思。  掃過下方混亂的場景,清曇佛子的視線轉向了被光幕阻攔在外的瘴霧。  濃稠厚重的黑瘴裏,模糊能夠看見許多重重疊疊的鬼影妖形,它們借瘴霧隱匿身形,似乎並不急於等待。為首的是一尊模糊不清的魔像。清曇凝神光於眼,看了一眼那魔像,眉頭頓時就是一跳。  四麵、人身、蛇尾。  這個形象對於仙門地位較高的人來說,不算太陌生!  晦明夜分尚未發生前,掌控空桑百氏所對應的圖騰,向來是仙門弟子的一門日常功課。其中,扶宣氏的家紋圖騰就是四麵人身蛇尾像。而作為現任佛子,清曇知道得要更多一些扶宣氏傳承的是畢阿神。  顯然,是十二年前從雲中城逃走的那二三十道流光之一。  畢阿神曾是天外天的戰車之神。  根據佛宗密卷的記載,的四麵分別對應四種化身,一曰歡喜,二曰悲集,三曰憎恚,四曰怒猊。  似乎察覺到了清曇佛子的窺視,黑瘴中人身蛇尾的畢阿神忽然一直身。抬臂向黑暗中抓取什麽。原先靜止不動,身形半隱半現,似乎還與當初身為雲中上神時無異,此時一動手,手臂下登時露出森森白骨,可見腐爛的肺腑。  分明已經是魔非神了!  清曇佛子一驚。  下一刻,一柄長//槍被畢阿擲出。  慌亂間,清曇隻來得及握住腕上的菩提明淨子,槍已經貫穿金樓白玉船設下的光牆,攜裹一股可怖至極的森寒破空而來。  風聲被壓縮到極致,隻剩下一點爆音,清曇佛子隻覺得自己被一股酷寒凍住了骨骼,哪怕他神智依舊清醒,手指甚至已經觸及明淨子,也無法做出絲毫應對……時隔十二載,重踏人間的昔日天神給這個初出茅廬的佛子上了一節近乎毀滅的課。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直麵當初的神祗!  瞳孔縮小得幾乎隻剩下兩個小點。  清曇佛子眼睜睜地看著槍尖在視野中放大,接近,先前那一點自比不遜色於普渡師叔,隻是晚生十二載的傲氣已經蕩然無存。  當初的普渡師叔可是迎戰兵戈之神的主力,而他卻連墜荒成魔的畢阿隨手一槍都攔不下!  驚懼、後悔、不甘……  百般雜念還未一一掠過,就聽見身邊傳來了一道吐骨頭的“噗”聲。  一根肉被剔得幹幹淨淨的雞骨頭擦著清曇佛子的臉頰飛出,迎上畢阿擲來的長//槍。槍尖與雞腿骨碰撞,以碰撞點為中心,炸開一圈圈無形的氣爆漣漪,聲如悶雷。緊接著,一槍一骨頭,各自向後崩飛,打了個旋,原路退回。  啪。  不渡和尚抄起一個碟子,一豎,倒飛回來的雞腿骨正中碟心。  “……呼……呼。”清曇佛子踉蹌倒退兩步,身上白氣蒸騰,硬生生是在這酷寒無比的西洲冰季裏出了一身大汗。剛剛那一瞬間,他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一口氣緩過來,清曇佛子緊緊握住明淨子站直身。  金樓白玉船阻擋瘴霧的梵淨光牆上漣漪緩緩消失。  剛站直身的清曇佛子怔了一下。  一個疑惑劃過腦海:  顯然,金樓白玉船能夠擋住瘴霧,以畢阿為首的妖魔卻未必沒有辦法突破它。  ……那它們為什麽沒有動手?為什麽要無聲無息地待在梵淨光牆外?  “不好!”清曇佛子視線掃過血肉紛飛,混亂如八寒地獄的城門,驟然醒悟,脫口道,“師叔!它們是在等!”  畢阿的四麵相裏“悲集”、“憎恚”和“怒猊”,能夠放大人心中的恐懼、絕望、憎恨和憤怒。而在瘴霧襲來地屍破土的壓迫下,經曆千裏跋涉逃到這裏的難民,本身就已經瀕臨極限,甚至不需要做太多,隨意放大一兩個人心中的絕望憤怒,就夠把混亂的人群一起點燃。  所謂“人心如鬼”,莫過於此。  假若佛宗山海閣不舍棄這些難民,荒侍邪魔就可以在他們為此焦頭爛額,疲憊不堪的時候,發動進攻。  假若他們舍棄難民,數以萬計的難民一旦被妖魔殺死,那麽梅城北城門外會立刻多出數以萬計的活屍惡鬼!  “普渡師叔。”  清曇急急忙忙回頭。  不渡和尚曲著右膝,倚靠畫樓歇山正脊右側斜飛出的雕花角,半跌半側,敞開衣襟,斜躺在屋頂,喝得醉薰薰,赤/裸的胸膛上滴滿湯汁和烈酒。灰色的僧袖掠過一盤漂浮三兩殘骨的肉湯,抓起一根冷透了的雞腿。  他像是完全沒聽見底下的哀嚎,自顧自地喝酒吃肉,一副天塌下來也別打擾他瀟灑的架勢。  “貪……貪事、貪見、貪貪、貪慳、貪蓋……[1]”  雞鴨牛羊的骨頭,橫七豎八,丟了一琉璃頂,酒壇子更是碎得到處都是。要是左月生看到不渡和尚這麽糟踏自己心愛的寶船,鐵定跳起來跟他玩命。  “普渡師叔,普渡師叔!快醒醒,別喝了!想想辦法啊!”清曇佛子一邊掌控金樓白玉舟,一邊著急地喊他,“別喝了!!!”  ““貪惡行……貪子息……貪親友……貪資具……貪、貪……嗝……[2]”  不渡和尚對他焦急的喊聲充耳不聞,打了個飽嗝,口鼻處冒出剛剛灌下去的酒液,  然後將咬住雞腿肉,一扯,一呸。  噗。  一根雞骨頭吐到清曇佛子腳邊,幾乎就把剛剛那一雞腿骨丟出來的敬佩給一並兒吐掉了。  “普渡師叔!”  清曇佛子劈手去搶不渡和尚手中的酒壇子。  這都什麽時候了?!  還喝!!  “嗝……”  不渡和尚將酒壇子朝天上拋起,自己醉醺醺地一鑽,跟個泥鰍一樣,從清曇佛子胳膊底下鑽出去,歪歪斜斜地在金樓閣頂站定,一把接住掉下來的酒壇,呼啦扯開壇口的塞子,一仰脖子。  嘩啦。  三斤打底的燒刀酒瀑布般落下,一滴不剩,全落進不渡和尚大張的嘴巴裏。  清曇佛子氣極,眼見不渡和尚瘋瘋癲癲,置若罔聞,而底下梅城城頭的佛宗同門不得不一邊念經一邊斬殺地屍,局勢快要徹底失。他一咬牙,手一翻,掌控金樓白玉船的懸印出現在掌心中,就要啟動某個機關。  手剛伸出,肩膀就被一隻手按住了。  力道大得清曇佛子險些慘叫出聲。  “急什麽?出家人這點定力都沒有?”  不渡和尚終於睜開眼。懶洋洋地問。  “可是……”  清曇佛子還想說什麽。  不渡和尚將空酒壇隨意一丟,把這手的油也一並擦到自己這個便宜師侄的僧衣上,然後越過他,踩著青金琉璃瓦向前走。  瘴霧裏,畢阿蛇尾輕輕拍打地麵,四麵相中的“憎恚”冷冷盯住他。  不渡和尚撚動佛珠。  他的目光仿佛透過虛空,看到了更遠更遠的地方相觀眾生,觀過去,觀現在,觀未來,觀凡人,觀妖魔,觀四方。佛宗聖蓮池中誕生的淨魄,目生而張,能觀四方。是天生修煉相觀眾生的好苗子,也是天生的佛門聖子。  無父無母,六根清淨。  “……可這世上,何來真正清淨之人?”無塵禪師摸著徒弟的腦袋,歎氣,“你生來無父無母無牽無掛,從一開始就跟紅塵沒有一點幹係,又怎麽能懂紅塵是什麽?世人是什麽?若連紅塵是什麽,世人是什麽都不懂,又談何渡世濟人?”  去吧。  師父第一次送他下山。  先去看看什麽是紅塵。  他下山了。  相觀眾生之下,知往昔,知未來,未到大成,卻看不了現在。  他也終於明了了師父為何說,他此前雖可觀眾生,卻觀不懂眾生。當一個人的眼睛,看得見過去,照得出未來,他反總因此看不清現在。為此,他在初下山時,吃了不少苦頭,要麽因一個人過去犯的錯誤,而武斷否定他的當下,要麽因為一個人未來的虛影,錯以為他而今是個好人。以至於鬧出了個不少荒唐笑話,最後竟不該如何判斷,何人該渡,何人不該渡想,險些失去對菩提明淨子的掌控。  富者貴,貧者賤。強者尊,弱者卑。黑者白,白者黑……紅塵為何會是這樣一種麵貌?這樣的紅塵,又有什麽用?  佛陀到底能渡誰,大慈大悲,又是什麽個大悲法?  種種困惑,在湧洲的風雨夜爆發。  天生清淨的聖蓮池子披發成佛,有了心魔。  血衣淨佛門,白骨做菩提。  麵對他後來做的種種事情,自凶犁土丘趕回來為他辯護的師父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第二次送他下山。  ……普渡眾生……若你見的是如燭南仙人兩相護的一麵,那便是要舍身鎮魔也是容易的。可若所見是世人廝殺爭執,醜陋不堪的一麵,那便是為他們念一卷《靜心經》都是難的。而普度眾生,難就難在這裏,在你見過,世人的種種貪婪醜陋之後,你還願不願意引渡他們。願意與不願意就在一念之間。  ……而這一念,就是菩提。  佛陀低首一菩提。  不渡和尚踩在如飛燕高揚的螳螂勾頭上,掛在手腕上的白骨佛珠隨風碰撞。  他垂首看底下八寒地獄般的景象:扭曲在一起的“人”,獸一樣向上爬。你拉我,我拉你,唯恐別人先一步逃出生天,最後扭打著一起墜落……炸開的頭顱就像佛說的末世來時,大地上盛開的業火紅蓮。  活著的人,渴望活得更久。  死去的人,渴望重新活過來。  生者貪生,死者亦貪生。  “有也貪,無也貪,貪盡金銀貪悲歡。佛也貪,魔也貪,貪盡千秋貪萬山,”不渡和尚似問似唱,似悲憫,似譏諷。“貪盡酒肉貪說禪,貪盡死生貪妄斷……貪貪貪,幾時貪盡幾時還?”  天神的貪婪葬送了空桑,葬送了原本能夠成功的周髀定天。百氏的貪婪,葬送了日月之軌的公正。仙門的貪婪,葬送了仙妖和解的希望。  “師父啊……”不渡和尚喃喃,“寂滅是菩提[4],可是我心忿忿難平息啊。”  淡淡的七彩琉璃光自裏向外,從不渡和尚身體中浮現出。瘴霧外,一直冷冷觀察,按兵不動的畢阿魔神色忽變,不再等待看一出“進退維穀”的好戲,直接下令:“動手!”  刹那間,淒厲的狂風從地麵裂縫中卷起,要搶在佛宗與山海閣做出反應之前,提前絞殺所有難民。與此同時,陰風怒號,黑瘴中,無數鬼影邪祟同時撲出,撲向金樓白玉船形成的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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