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的時候,陸淨有點過意不去。 畢竟仇大少爺剛把師巫洛找回來,所謂小別勝新婚……這都還沒清閑都久呢。 仇薄燈沒說話,直接起身下山。 師巫洛撐開了一把傘,與他並肩而行。 走在他們背後,望著他們二人的背影,不渡和尚喃喃道:“不對勁啊……” “的確。”陸淨點頭附和,“這師巫洛這頭發,雖然梳得還算樣,但歪了點……不像他自己紮的。” 在納悶師巫洛到底瘋沒瘋的不渡和尚:…… 這又是哪門子雞同鴨講?第131章 墜魔 “本少主再給你們一次機會!現在立刻馬上向本少主賠禮道歉!”鐵鏈被扯得嘩啦嘩啦作響, 一名衣衫招展好比大公雞的陰柔青年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聲色俱厲地威脅, 要多囂張有多囂張。 毫無身為“階下囚”的自覺。 鹿蕭蕭擰著秀氣的眉頭,看了這話說得驢唇不對馬嘴的家夥一眼,把目光投向推門而入的葉倉,問道:“師兄,這家夥就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夯貨,我能不能……”她捏起個拳頭,稍微舉高了一些。 葉倉背著重刀, 聞言微微皺了皺眉,也有些犯難。 他們熬了一晚上的夜,把百弓莊眾人的身份核對得差不多了,獨獨在這個不知道打哪裏冒出來的年輕人身上卡了格……這家夥同樣潛伏在百弓莊地底, 行蹤軌跡怎麽看怎麽可疑。結果,這人的神經打一開頭就跟他們不在同一個人間。 一口一個“忘恩負義”, 一口一個“本少主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 居然還痛斥得真情實感,能教不知情的人見了,當真以為他們怎麽愧對他了。 “……喂!你們三個!快點道歉, 看在知音的份上, 本少主可以對你們的無禮既往不咎!”莊九燭抖了抖鎖鏈, 滿肚子委屈。 他在禦獸宗長!這!麽!大!就沒有遭受過這等待遇! 想他莊九燭莊大少主, 上有一代劍聖的師父罩著,下有當代天驕的師兄師姐們護著, 什麽時候被捆做一團當犯人審問過……呃, 其實也不是沒有, 但那都是給師兄師姐招惹是非的時候,這回他可是正正經經地做好事, 出生入死,冒險要救知己! “哪有你們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 莊九燭越說越生氣,完美地將自己代入諸多江湖故事裏被誤解蒙冤的大俠角色去了,一時間委屈得要多真切有多真切。 顯然,莊大少主已經忘了自己的營救行動是單方麵的,並且還中道崩殂了…… 葉倉聽得腦滿青筋直跳。 見鬼。 他們什麽時候成了這種奇葩的“知音”? “師兄?” 鹿蕭蕭挽起袖子,露出細細瘦瘦的手腕,試探地瞅葉倉。 葉倉抱著重刀,想了想,點頭同意,又叮囑道:“別像上次那個一樣,揍得他們宗門的親師兄師姐都認不出來……給他留口氣。” “好嘞!” “等等……”正在自我感動的莊大少主猛然瞪大眼,向後一仰,驚怒交加,“你們、你們要做什麽?!你們知不知道,本少主可是禦獸宗顧劍聖顧輕水的關門徒弟!我大師姐可是流卿劍!我大師兄可是千裏鏡!你們敢打我,回頭我師兄師姐還有師父鐵定饒不了你們!” “是禦獸宗的人?” 鹿蕭蕭聞言一挑眉,和葉倉不動聲色地交換了個眼神。 他們之所以這麽嚴陣以待,一大早就和這人耗上,除了他出現在石窟中動機不明外,更重要的是從他隱約嘴碎交代的來看,這家夥是從錢來城一路跟著他們,跟到梅城來的,最後甚至跟著下了地窟。 但是他們四個人,在下百弓莊地窟的時候,誰也沒有察覺到有人在背後跟蹤! 如果說鹿蕭蕭三人沒有察覺那還情有可原,可葉倉對周遭環境的敏銳度,堪稱太乙弟子當代第一,否則也不會短短十二年就能夠成為太乙首席。連他也沒有察覺,問題就很大了,四人不得不懷疑,這不著調的家夥,是在裝瘋賣傻。 葉倉的眉頭微不可覺地皺了一下。 ……禦獸宗,顧劍聖。 百弓莊的事情,背後果然有禦獸宗在幹涉。 他朝鹿蕭蕭點了點頭,意思是:你先揍著,我出去和小師祖匯報一下情況。 “怎麽,怕了吧?”莊九燭見他們不說話,以為自家師父的名頭震住了他們,頓時跟大公雞抖擻五顏六色的尾巴一樣,在被鐵鏈捆住的情況下,艱難地環抱雙臂,故作矜持,“算了,不知者無罪,本少主就不跟你們計較了……咳,這樣吧,你們點評點評《西洲風物卷》,我就在師父麵前……啊!!!” 鹿蕭蕭慢吞吞地把自己不大的拳頭從這招搖的大公雞臉上收回來。 聽這家夥嘰嘰歪歪了一早上,她早就不耐煩了。 “你幹什麽?!”莊九燭的神情好似天崩地裂,“你怎麽敢打我!不……不對,你怎麽能打痛本少主的嗷!” “揍的就是你這個禦獸宗的家夥。” 鹿蕭蕭幹脆利落,又給了這家夥一拳。 “你你敢!” 咚。 “等等打人不打臉!” 咚咚。 葉倉一步邁出門,把吵鬧叫嚷關在背後。 他們早就發現了,這嘮嘮叨叨的家夥,修為不高,但一身皮肉不知道為什麽十分扛揍……陸淨把他從碎石堆順手撈出來的時候,他被一塊幾千斤重的大石頭砸中,愣是除了閉過氣去外,什麽事都沒有。 不過…… 鹿蕭蕭,那可是太乙宗出了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怪力少女啊。 ……………………………… “葉倉那邊怎麽這麽吵?”陸淨飄身落到地窟的廢墟上,回頭朝百弓莊還沒完全倒塌的那一片房屋看了一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仇大少爺,你們太乙弟子審訊的本事不太行啊,有點落後了,你看看我們藥穀,經過本公子的更新換代,現在一顆癢癢丸下去,保準連幾歲還在尿褲子都能交代出來。” “癢癢丸……你淨折騰這些玩意,你爹沒打死你?” 仇薄燈一揮袖,石窟廢墟上的積雪憑空飛起,落到一邊,將整個地窟重新毫無遮掩地露了出來。 石窟地底的血池已經蒸發幹淨了。 梅城的城祝司將血池裏的屍體搬出去了大半,但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搬走的屍體交錯橫擱在幹涸的池底,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氣。池子正中心的祭壇龜裂破碎,新寫上了散發金光的梵文經咒明顯這是不渡和尚的手筆。 “我爹那個老古板,上次為了這茬差點沒被他罵死……算了,不說他,”陸淨搖搖頭,一指突破經咒封鎖,不斷冒出來的一縷縷黑氣,“就是這東西,沒辦法徹底消除,也沒辦法徹底封印……是昨天晚上剛剛出現的。” 說到這裏,陸淨頓了頓。 “是子時出現的。” 子時。 正是仇薄燈引師巫洛魂歸人間的時刻。 仇薄燈聞言,垂眸看著石窟,略一沉吟,伸出手,食指在空中虛畫出幾道光紋,然後屈指一彈落到祭壇上。 光紋落下,黑氣消失了。 陸淨剛要鬆一口氣,就看到消失的黑氣沒相隔多久,就又重新升了起來,一縷一縷,如黑蛇群舞,如幽暗中無數冤魂朝天空伸出手。 “果然……”不渡和尚意料之中地撚轉手腕上的白骨珠,他低低地歎了口氣,望向仇薄燈,“這不是大荒的瘴氣。”所以,他才要趕在一大早,請仇薄燈親自過來看看……其實他要請的人,不是仇薄燈,而是師巫洛。 仇薄燈頷首,神色平靜。 “不是大荒的瘴氣,那是什麽?”陸淨壓下心中的不安,問道。 仇薄燈沒說話,隻是側首看身邊的師巫洛。 師巫洛凝視著祭壇,慢慢抬起空著的左手,又忽然止住。他的指尖和衣袖流動著同樣的黑氣,寒氣凝結在他的手指間,利如刀刃。 天色驟陰。 陸淨的臉色微微變了。 “去吧。” 仇薄燈接過師巫洛手中的油紙傘,輕聲說。 師巫洛血衣衣袖飄搖,落到祭壇正中心。 他一落下,地窟中無數道黑氣立刻如尋找到歸源一般,蜂擁而來……在那一瞬間,黑氣裏浮現出無數女子蒼白的臉龐,或年輕,或年邁,或美麗,或醜陋。它們是所有死於血池中的冤魂。不知為何,這些死魂沒有歸入荒瘴,而是停駐在這裏。 死魂作輕煙,源源不斷地匯聚進師巫洛的衣袖。 千道萬道黑氣中,師巫洛血衣殷紅。 如新血流淌。 “這、這是……” 陸淨聲音幹澀。 仇薄燈立於風雪中,低垂眼眸,凝視正在吸收黑氣的師巫洛。他的手比握著的玉柏傘柄還白,指尖被天光照得透亮。一副渾然天成的美人照山河圖。然而,他目光所落之處,卻是森羅地獄。 “阿彌陀佛。” 不渡和尚雙掌合十,斂容輕誦。 天道墜魔的影響,無遮無掩地展現在他們麵前。 一人凝神,兩人靜默。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祭壇中不再有黑氣升起。 冤魂歸盡了。 師巫洛的麵容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他從地窟中上來,眼眸漆黑,血衣流動,衣擺掠過雪地,留下一條汙穢血痕。雪花定格,地麵龜裂。 不渡和尚與陸淨被他身上泄露的可怖氣息逼迫,不由自主向後退。 剛才在石亭中,見師巫洛和以前沒什麽兩樣,安靜地為仇薄燈斟酒焙火,他們不免有種錯覺……錯以為一切都沒有變過,師巫洛除了模樣和以前稍微有點不同,還是那個陪伴在仇薄燈身邊的巫族首巫。 但此時此刻,他們終於知道,自己錯了。 迎麵而來的,不是天道,是屍山血海,冤魂纏身的惡鬼。 血衣汙穢。 不渡和尚握住手腕上的白骨珠,陸淨也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