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人間,可我就是人間。”玄黑的衣袖落下,遮住蒼白得不像活人的手腕,冷雨中師巫洛神色迷惘地望向燭南,指尖猶自殘留著另一個人血液的溫度,“是不是我越愛他,就越令他傷痕累累?”  “可他早已傷痕累累,我又怎麽能不去愛他?”  怎麽會有這樣的困局?  誰也走不出去。  月母展開幽藍的羽翼,如箭一般,衝上天空,衝出人間。暴雨中,殘留著她尖銳的笑聲,嘲笑著自己,也嘲笑著所有人。  巫羅揚手。  引魂幡高高展開。  ………………………………  在遙遠的城,百萬門窗被推開,百萬城民燃起紅燭。  男女老少,頓伏下拜。  大荒最深最冷的幽暗中,出現一尾又一尾赤紅遊魚的虛影,它們遊曳在每一點神君魂魄潰散成的星塵周圍,以鱗光,以展尾,將星塵包裹。最後一點星塵被魚影囊括,城上空,數以億萬計的赤,匯聚成星河,折轉盤旋。  有人迎著星河起身,張開雙臂。  “子顏!”  小城祝張口喊了他一聲,她的聲音被風灌進咽喉,連自己都聽不清。  舟子顏回頭,眉眼還是當初十六歲錦衣還鄉的少年,他最後望了城一眼,靦腆笑笑,然後轉身,潰散成一片霞光,匯進數以億萬計的赤中。  瑰麗的星河貫落,牽引整個清洲的陰火。  陰火潛行燃燒,在與陽脈交匯的城破土而出,如生死之循環。  神樹下的祝女仰首,隱約間,仿佛看見,萬千尾遊魚的虛影護送萬千點星塵沒進神的樹幹。古木中心,一團微弱到幾乎要熄滅的火轉瞬蓬勃。  如燈之重燃。  緊接,有火鳳南來。  護魂向湧西。  …………………………  穹頂碎響不絕。  十二洲的所有修士同時抬首。  人間與天外天的分界,被打碎了。  這本是天外天所想實現的事,可當它真正到來的時刻,卻沒有哪位天神為之喜悅。一切已經顛倒了,一切已經錯亂了……天道墜魔!所有的人間苦果,所有的罪孽殺伐,都成了他的刀鋒。  “你們還在等什麽?!”赤帝古禹朝兩處雲端怒吼。後悔了,早知道師巫洛已經瘋了,就不該第一個出手,“不聯手殺了他,誰也別想好過!”  話音落下,正中的雲海翻湧起來,落下一柄深黑的長劍。  劍墜如天崩。  緋刀在空中畫出一個巨大的半月,斬進赤帝古禹的咽喉。的表情定格在震怒的一刻,鮮血高飛,落到師巫洛蒼白的臉頰上。玄帝劍在關鍵時刻,被一柄銀色的長杖擊中,擦著他的肩膀而過。  帝劍向下貫落,劍鋒直指處,人間出現萬丈溝壑。  “月母!”  遠遠的,有一道暴怒的聲音在北麵雲海中響起。  “你到底是想做什麽?!”  月母收回銀杖,杖首的璿璣玉衡已經盡數破碎。她精致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展翅衝向北麵雲海。  雲霄上,有人肩壓山嶽。  玄帝劍被月母攔下了,但一枚黃帝印落在師巫洛的右肩,將他鎮壓在高空中。天外天正中間的雲霧終於散去,神龕上露出一尊麵目模糊的神相,神相望向師巫洛,一翻手,又是一方神印當空落下。  這一落,落往師巫洛天靈。  師巫洛閉眼。  下一刻,黑雲猛然炸開,翻湧成海。  兩枚黃帝印徑直貫落。  什麽都沒觸碰到。  天地齊鳴,一道略有些虛幻的身影浮現在中天黃帝的神相化身麵前。  師巫洛伸出手,虛虛一握,神相連同整座神龕瞬間炸開,千萬神碑同時碎裂,千萬銅鍾同時落地,整座雲中的天神之城再次轟然下墜,這一墜,落了足有萬丈。地麵上,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輪廓。  “你是在自尋死路!”  黃帝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的真身卻沒有出現,甚至連化身也不願意再派出來。  赤帝隕落,黃帝隱匿,與月母交手的玄帝臉色微微一變,一掌將月母從雲中擊落,就化作一道黑虹,朝大荒遠去。黑虹遠去時,師巫洛轉身向湧洲,沒有追擊,卻有一道青色的光自清洲而起,一閃而過。  黑虹與青光交錯,聲如悶雷。  似有刀劍碰撞。  清洲人人隻覺得耳邊有江潮嗡鳴,可從凡夫俗子到山海大能,誰也沒看清到底是誰擲出那一道青光,玄帝到底是與誰過了一招。他們隻能看見,雲中的天神之城距離人間已經越來越近。  隨時就要砸落。  誰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嘀嗒。  月母收斂雙翅,落到朝城外的窮山山脊上,鮮血從她被染成深紫的翎羽上滾落。她沒有去管,隻轉頭冷冷地,遙遙地望了朝城一眼。朝城有木名丹華,丹華有之下神君闔眼而眠,依稀如舊。  “……魂兮歸來!”  巫羅嘶啞地唱出最後一句引魂詞,猛地將一把迷轂碾成的灰揚向天空。  迷轂在半空中燃燒,光照百裏。  光中,鳳鳥鼓蕩翅膀。  護魂而至。  …………………………  抵達朝城刹那,鳳靈清嘯,散作星星點點的光。  師巫洛伸手,於數不清辨不清的光點中,輕柔精準地攏住一捧明亮的火。  他自虛空中落下。  落到朝城。  依舊是水霧彌漫的山精小怪之城,依舊是蜿蜒如鋪了紅毯的赭石小路。師巫洛指尖微微顫抖,他攏著神火,走向朝城中心的丹華古木。  古木底,石台上。  少年披蓋新婚的紅衣,肌膚就像雪一樣的素淨,被彤霞般的丹華花染上古豔的紅妝。他的呼吸已經悄然停止,他的溫度正在逝去,可他美好得就像隻是剛剛睡去,眼角眉梢帶一點幸福,還有一點眷戀。  依稀間,他好像還在笑。  玩笑似的問:  怎麽?想我以一生許你啊?  這是師巫洛第一次讀懂他藏在玩笑後的話語。  ……這一生荒唐錯落太多,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算什麽了,那就把一生都許給你吧。還是沒辦法給你一個清平美好的世界,那就再護你一回吧。  以我的一生來護你天不崩垂,地不塌陷。  “不要睡,”師巫洛在他身邊半跪,“不是想你以一生許我。”  顫抖鬆開手,神火慢慢飄出。  “是我想以一生許你。”第118章 四季輪回,花開花落  神火懸浮在仇薄燈心口。  始終融不進去。  師巫洛伸手去取先前放在仇薄燈掌中的白玉圭。  握刀登盡九萬重階, 斬盡三千天闕的手在這一刻卻顫抖得幾乎握不住一枚不大的玉圭……凡事尚且不過三,何況死生之大忌?  太害怕, 太恐懼。  師巫洛滿是鮮血的左手握住象征昔年雲中神君的玉圭,以指為刀,刻畫下一個詭異的符號。墜懸在人間上空的雲中城受到無形的牽引,一點點星火從所有被斬殺的天神,所有被劈碎的門闕上飛起。  萬千星火,如萬舟歸航。  落向朝城。  殘喘未死的天神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師巫洛沒有收回屬於人間的氣運,而是讓它們連同被竊奪的萬載功德聚在一起, 盡數落到仇薄燈身上。  怎麽會有這麽暴殄天物的瘋子?  他怎麽舍得?  業障與死氣如水墨,源源不斷自仇薄燈的衣擺和指尖湧出,聚散翻卷,又在從空貫落的星光中不斷消融……再沒有這麽濃重的業障, 可也再沒有這樣輝煌的星河,像一場洗淨前塵往事的雪。  雪中一切都消融了。  水墨從宣紙上退去, 隻剩下朱砂與雪。  新生的氣機出現在少年身上,神火開始一點一點融進他的胸膛。  丹華木影覆蓋過師巫洛的後背,覆蓋過仇薄燈的臉龐, 橫斜交錯, 如囚籠, 如困局, 誰也逃不出去。師巫洛黑衣泅血,一手護住神火, 一手撐在石台邊沿, 脊骨如竹枝彎曲, 要將樹影全都扛起。  師巫洛凝望紅衣的少年。  神火已經徹底融進仇薄燈的胸膛。古木底隻剩下丹華花的緋光,照亮少年指尖, 一點新沾的血。師巫洛想要將那一滴自己不小心令仇薄燈染上的血擦去……他的神君,他該千嬌萬縱的心上人,怎能因他指尖染血?  他伸出手,又倉惶收回,胡亂在黑衣上擦拭,要將手上的血擦幹淨再去擦拭仇薄燈的指尖。  血跡怎麽也擦不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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