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洲萬萬裏,抵進人間與大荒分界線的黑瘴驟然如大鼎鼓沸,如滄溟海怒,掀起重重巨浪,黑潮濤天。詭異的是,不論黑瘴如何沸騰,如何翻湧,始終無法再越雷池半步。與之相反,幽冥轟震,神君如自困匣中,再無退路。 引動金日後,仇薄燈踉蹌了一下,險些從誇父肩頭摔落。 鬼穀子急掠而來。 白衣萎地,仇薄燈半跪在誇父被神火灼燒得隻剩下青銅色骨頭的肩胛上,一手按在滾燙的骨麵,一手輕輕地朝鬼穀子擺了擺。 “你大荒與天外天的合謀,算什麽?” 他朝虛空的黑暗輕笑。 “你找死!” 隆隆暴喝聲從四麵八方傳來,還未散盡的金光中陡然出現了一張臉。 一張環繞四周,千丈高,千丈寬的巨臉。巨臉上,終於有了五官,隻是仔細看,這張臉是由無窮無盡的臉拚湊起來的,每一張臉都在扭曲,都在流動,都在暴怒。它是真的前所未有地暴怒。 它好不容易凝聚出來的形骸,幾乎被仇薄燈一劍毀了! 千萬年心血,險些化為烏有! 話音剛剛落下,它忽然轉頭望向人間的某個方向。鬼穀子比它晚一步,卻也很快猛地轉頭,望向那一處…… 空桑! ……………………………… 空桑已亂。 扶桑神木上的日齒和月輪迸濺出不詳的電光。 蒼蒼桑木之下,百氏的牧天者已經亂做一團。就在數個時辰之前,空桑祠堂中,所有前往湧洲去參與圍殺的百氏族長命牌同時碎做齏粉!留守的牧天者們想象不出來,到底是什麽人,能夠如此幹脆利落地斬殺三十六位族長。 ……要知道,那三十六位族長,可是對應著三十六位兵戈上神啊! 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席卷了空桑。 有些原本就不怎麽支持參與圍殺的牧天者對此後悔不及,有些年輕些的紀官則竊竊私語,談起了族長們禁止言說的一件事。 幾個月前,空桑死了一名老紀官。 死在燭南大荒擴張的那一夜。 那一天,空桑舉行了一場校日日的儀式,試圖將金烏強行引回次二區。然而日軌月轍鉚合,說明天軌在太乙斷索之前,就亂了。許多紀官都知道這一點,但每一位紀官負責的日齒月輪都是有限的,族長們不說,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日軌月轍鉚合,天軌本不應該繼續牽引,但族長有令,紀官們也不敢反對。 唯獨一名年邁的老紀官越眾而出,直言相勸。 老紀官修為不高,可曆法很好,學生不少。 學生們親眼看著他被殺死,畏懼於族長的積威,卻不敢為他說一句話。 直言勸阻的老師被擲出表柱,跌落進汙泥裏。事後,學生們冒著被族長懲戒的風險,私底下去給他收屍,卻發現他被劍氣攪碎內髒後並沒馬上死去,而是掙紮著向表柱爬出了很長一段距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相信一個老邁的人,能在垂死之際爬出那麽遠。 他在表柱下,用手指刻了最後兩行字: 不正己身,不配牧天。天必亡之。 這件事很快就被獻媚者告知給太虞族長。太虞族長暴怒,不僅親自提劍抹去表柱上的刻字,還將下令杖斃所有為老紀官收屍的學生。從這以後,再也沒有百氏弟子敢討論這件事。直到今天,赴湧洲的百氏族長一夜喪命。 老紀官刻下的兩行字,再難壓製,一夜間傳遍空桑。 扶桑木下。 原本非大氏族長不得入內的古祭室中,聚集了此刻身處空桑的所有百氏族長。他們跪伏在一個九重祭壇前。 祭室穹頂高而遠,銘刻日月之軌,漸高漸收,最後隻剩一孔。一孔窺天,一隙通天外。正是這一孔的存在,曆代空桑百氏族長,才有飛升天外,升靈為神的可能。而曆來,天外天的神詔也是通過這一個小孔降落。 諸位百氏族長心急如焚地等待天外天的神詔。 三十七名大氏族長的同時身隕,讓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恐! 終於。 一團流火貫落。 落到祭壇上,灼燒出一行字。 族長們大喜過望,急忙起身去看,一看之下,所有人的臉色為之一變。流火灼燒而出的神詔隻有簡簡單單的六個字: 亂天軌,墜日月! “這?!” 一位族長駭然失聲。 哪怕空桑百氏對天外天竊取人間氣運的事心知肚明,甚至也從中漁利不少,為此不遺餘力地參與對神君的追殺……可亂天軌,墜日月……這、這可是會徹底毀掉整個人間的事啊!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眾人正自驚疑,第二團流火又轟然墜落。 第二道神詔的字多了許多,字字觸目驚心。 “師巫洛為天道,憎空桑……誓必殺之……” 先前說話的族長喃喃念出最後一行字,隻覺頭暈目眩。 所有百氏族長麵無人色,慘白一片,甚至有人直接癱坐在地。巨大的驚恐充斥滿整個古祭室……師巫洛就是天道,那他們這麽多年自以為瞞天過海的一切動作,豈不是始終被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完了,一切都完了…… 寒意爬過眾人後背。 死一般沉寂中,忽然有人站起身,一把抽出劍: “諸位!天欲殺我!焉能受死?!” 大家的目光互相碰撞,銅燈盞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得所有人的臉色陰晴不定。最後,有人寒聲應道:“若天欲殺我,我先誅天!” 與其等待師巫洛伐天外天歸來,毀滅空桑,不如他們先動手!協助天外天斷絕天道!至於日月若墜,十二洲的生死存亡……天道若亡,天外天自然可以回歸人間。上神們自然會保空桑不滅! 空桑存亡迫在眉睫,焉能行婦孺之仁? 古祭室的銅門霍然敞開。 百氏族長們提劍走出,就要去敲響召集紀官,更改天軌的銅鍾。就在此時,有銅號先一步響起。對於許多空桑弟子來說,這個聲音十分陌生,他們從未聽過,然而聽到這個聲音,一些年邁的牧天者臉色驟然大變! 三千年前,同樣的號角,同樣響徹天空。 那一次是…… 太乙伐空桑! 亮紫枝形閃電如群龍廝殺,在神木扶桑的流雲中滾動,照亮東方。 “那裏!!!” 扶桑上巡查日齒的百氏弟子驚恐地大喊,他的瞳孔印出破開陰雲而來的無數飛舟。 飛舟的鶻翼披拂閃電,成百上千。 這麽多的飛舟,要麽是仙門聯合,要麽隻能是有宗門傾盡全力!可天外上神隻手遮天,十二洲瘴霧洶湧,仙門各顧己身尚且來不及,又怎麽來可能全力征伐空桑?誰敢不顧自己的萬年基業? 可偏偏世上,真的就有一個。 閃電照亮他們或年輕或蒼老的堅毅臉龐,他們的道袍被長風鼓振,他們的腰牌上銘刻著同樣的兩個字: 太乙。 號角聲中,百氏族長騰空叱問: “太乙!你們是想撕毀仙門之約嗎?!” 君長唯盤膝坐在最前麵的飛舟,長風鼓蕩他的衣袖。他轉頭,望了一眼湧洲朝城的方向,那裏連接天地的光柱還未消散,還隱約可見……盡管什麽都沒說,師巫洛離開燭南時雙方甚至沒有打過照麵,可從那一刻開始,雙方就有了無形的默契。 天道登天梯。 太乙伐空桑。 如今,除去八十一位前往滄溟,攔截三十六島的長老,太乙各峰各脈,上至長老,下至弟子,盡入戰場。 “……太乙!你們當真不顧萬年基業?!” 千舟不停,空桑雷湧。 “若無神君,何來太乙?” 君長唯縱身躍下。 “殺!” 萬劍騰空。 ………………………… 人間日月未墜。 巨臉緩緩收回目光。 天道的存在對於大荒和天外天都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正因如此,它才會與天外天聯手,布置下環環相扣的陰謀。大荒以魂絲牽引神君的業障,使其命懸一線,以此逼迫身為天道的師巫洛暴露自己。天外天設陣伏擊天道,它發動荒厄,進攻十二洲,削弱天道。但就像天外天打著重回人間的盤算一樣,大荒也有所隱瞞……同為應運而生的一點冥靈,它比天外天更能猜測師巫洛的實力! 單憑三十六兵戈上神,絕對無法斬殺師巫洛。 而為給神君奪回功德,師巫洛一定會登天梯。 以天外天的作風,到緊急關頭,十有八九會下令空桑沉墜日月,擾亂天軌,以此重創人間。大荒便能利用十二洲日月失序的機會,如中古末年,再次蒙晦十二洲。眼下,假若它全力協助空桑,有八層把握,讓空桑成功沉日墜月。可這樣一來,就得舍棄被它困住的神君生魂。 隻要吞噬神君生魂,它就能擁有真正的形骸! 這比十二洲更讓它垂涎。 巨臉神色陰晴不定。誇父青銅骸骨上,仇薄燈一點一點起身,隱沒在衣袖下的指尖輕微顫抖。 “不是想吞掉我嗎?” 仇薄燈終於站直,指尖滴血,唇邊帶笑。 “來!” “我一直以為,這一戰該是我跟天道的相殺……”巨臉冷冷開口,“真是嫉妒啊。” 一為天道,一為幽冥。 同為應運而生的一點意識,怎麽天道就那麽幸運? 明明比它弱那麽多,明明比它晚誕生那麽多,卻有白衣的神君開辟四極,鑄鼎十二洲,什麽都不用做,就擁有無數城池。明明同為一點冥靈,怎麽它想要擁有形骸,窮盡所能凝聚出來的,也隻是個麵目模糊的偽形,而天道卻正常而又俊美? “不過沒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