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天階盡頭,該有一天門,刻有“雲中城”三字,卻被神君一劍斬去。 劍氣殘存萬載,始終無法消抹。 昔年的雲中神君便是強到了這種地步。 沉凝氣氛中,驀地裏,有神冷笑道:“既然這十二洲人間,是當初雲中眾神協力鑄成,那眾神取人間氣機供養己身,理所應當。” 既為我所予,便為我所得。 這麽簡單的道理,神君怎麽就不懂得? 紅袍上神搖首,沒說話。 高坐雲端,低首觀人間。 人間三十六位兵甲之神構成了一個小周天的陣法,師巫洛處於周天正中心,垂眼按刀,蒼白到幾乎有些病態的手指一點一點按過刀身。仙門眾人分乾坤艮兌坎離巽震八門站定,以對八方之神。 紅袍上神忍不住覺得有些遺憾。 這牧天索原本能夠構成一個滴水不漏的“困龍局”,將凡人芸芸聚起的氣機盡收觳中,可惜當初神君複生之後,將困龍局最關鍵的,原本能夠釘死夔龍“命鱗”的十二根天索給斬斷了。 否則,師巫洛這一點天道冥靈,根本就無法成功化形,更別提潛隱千年不被天外天發現真實身份。 不過,也虧了那一次劍斬天索,才有了後來仙妖對峙的局麵。如今妖族對神君恨意至深……若非你神君斬斷牧天索,那人間修士便該在衛律期止步不前,那我妖族何至於在中古之後,被迫離開十二洲,遷往海外三十六島? “當初開辟四極,妖族出力,可不算少啊。” 紅袍上神喃喃自語。 是以,神君你兩次身隕,完全是咎由自取! 如今,若你還執迷不悟,便該是第三次了。 自語間,紅袍上神麵色轉冷,又伸出手去,將對應十二洲的雲海全部撥開,凝神細觀片刻後,見南辰方向黑雲湧動,便側首對守在雲海窟窿旁的一名銅人甲士道:“可以了,動手吧。” 銅人甲士聞言,緩緩握拳,穿過雲海,然後在十二洲的倒影上張開手掌。 自天外向人間壓下。 神君三次拔劍今已垂死,誰能再替人間扛一片天? 蘭洲萬裏無月。 清洲萬裏無月。 東洲萬裏無月。 …… 湧洲萬裏無月。 掌影擴大,徹底覆蓋整個十二洲, 人間無月。 隻手遮天! …………………… 人間無月,漆黑一片,唯獨三十六位千丈高的兵甲神像光芒灼灼,威嚴不可一世,們圍繞著師巫洛和仙門眾人,同時高聲喝道:“左道當斷,斜途當碎,殺!” 萬兵齊下。 師巫洛抬頭,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蒼穹。天外天對他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他又何嚐不是處心積慮,要將天外天斬盡殺絕? 緋刀平推,一往無前。 來瘋!來殺!第108章 詩畫無雙 在來自天外天的銅人手壓下的時候, 懷寧君止步,眺望湧洲的方向。 “以命相殺啊……” 雖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天外天與師巫洛的廝殺不論是哪一方勝出,對大荒來說,都有機可乘。但相比之下,大荒更傾向於天外天。 若師巫洛被打散,回歸無相,亦或者更徹底一些,被徹底抹去意識, 那麽天外天重降人間,十二洲被煉化為洞天福地,短時間內有天神統治,或許會更難吞噬一些。但被煉化成洞天福地的十二洲, 就像原本自由湍流的江河,被禁錮於庭院中, 成為一灘死水。 要知道,死水就算占地再廣闊,也有蒸發殆盡的一天。 正因如此, 在此次人間與天外之爭中, 大荒有意無意地送給了天外天兩份“大禮”。 一是關於師巫洛身份的猜測。 城陣中, 懷寧君曾與師巫洛交過一次手。在那次短暫的交鋒中, 師巫洛曾以一個簡簡單單的“禁”字,定格了時間和空間, 強行滯澀懷寧君的前衝之勢。那絕非修士和巫族能夠做到的事。反倒是與月母和經女借助鳥的啼鳴, 來製止日月, 使之錯行有幾分相似。但遠比月母和經女更加強大。 神、妖、人、鬼之間一直有很清楚的貴賤之分。神最為尊貴,鬼最為卑賤。 那麽, 能夠淩駕於天神之上的,應該是什麽? 什麽存在能更迭日月? 什麽存在能禁錮空間? 答案太過悚然,悚然到天外天不得不放下傲慢,與天外天進行了一次彼此心知肚明的“合作”……這一次的湧洲之圍,天外天利用空桑來觀察師巫洛,如果他真是天道,便立刻降神加以抹除。如果他不是,便接住這個機會,請神君第三次踏上死路,從而打破人間與天外天的分界。 空桑百氏野心勃勃,自以為天外天是他們的底牌。 可在天外天眼中,他們不過隻是引蛇出洞的棄子。 秉鞭作牧,馭之以術。 空桑百氏從來都沒有將自己當做“凡人”,他們是古神的後裔,傳承古神血脈,傲慢地活於扶桑之下,視仙門,洲城為自己的放牧之地。若不是這種牧者心態,他們又怎麽會因一魚之爭,更改一城之日月?而天外天看他們,也和他們看仙門看洲城沒什麽區別。 熙熙攘攘,權來利往。 想想真是可笑。 “荒君?” 跟隨在懷寧君背後的荒使察覺到他的恍神,小心翼翼地輕聲詢問。 “要派人進湧洲嗎?” “不用了,”懷寧君收回目光,“我們做的夠多了,情形還未明了,不要忙著下注。” 情形還未明了? 荒使咀嚼懷寧君這幾個字,有些駭然。 方才銅掌隻手遮天的時候,哪怕他們身處大荒都能夠感覺到那種天外按向人間的沉重壓力。說話的這名荒使在此之前也暗中籌劃過不少大事,比如西洲禦獸宗斬殺石夷的一戰,就是由他主使的,但就在那一瞬間,他依舊有種自己渺如螻蟻的感覺。 可懷寧君卻說“情形還未明了”。 那天道化形的師巫洛該強到什麽地步? 這不應該啊。 既然師巫洛的真正身份是天道,那麽他的實力便與人間息息相關,人間越繁華,他越強大。可如今的人間,瘴霧還在流轉,仙門還在與妖族相殺相軋,惡念叢生,各自難保……這樣的人間,怎麽與天外相抗?更別提,前段時間,燭南大劫,清洲山海閣受到重創,對應的,師巫洛實力也該有所減損才對。 天外天大抵就是抓住這一點,才在廝殺之前,隻手遮天,令十二洲陷入一片冥穢。 懷寧君看出了他的疑慮,微微搖頭,低聲道:“沒那麽簡單。” 沒那麽簡單。 他總覺得師巫洛身上有哪裏不對……不僅僅是天道冥靈化形。可到底是什麽,懷寧君一時半會也猜不到,隻隱約覺得,若天外天掉以輕心,恐怕會像他在城一樣,栽一個不小跟頭。 如果不是實在無法分身,他真該親自前往湧洲。 濃墨般的霧翻卷流過,霧中燈火搖曳,照出懷寧君側臉,線條微寒。旁邊的荒使不知為何有個古怪的感覺,感覺他對於那名為“師巫洛”的天道,有著很深很深的敵意……那種敵意無關大局,無關對立。 但很快地,懷寧君就恢複了平常的樣子,淡淡地說了一聲“走吧”。 荒使壓下腦海中隱約的猜測,恭敬地應是。 相比起在大荒中寸步難行的鬼穀子,以懷寧君為首的這支荒使隊伍,在黑瘴中往來速度可謂是快到了一種難以想象的地步,堪稱一步千裏。這也是所有魂魄在瘴霧中行動的特點,死魂無相,瞬息千裏。是故,怪異雜記中常寫人死之後,“身如鴻羽,飄忽間,便越了千山萬河”。 荒使雖非死魂,但墜邪後,命歸大荒,也跟魑魅魍魎沒什麽差別了。 ………………………………………… 燭南,山海閣。 密室中靜得如千萬載的時光凝寂,凝寂裏塵灰騰起又散去。左月生死死地盯著陶容長老打開放到他麵前的木盒和兩張平攤在銅案上的布帛。木盒裏盛放著的是仇薄燈讓半算子轉交的牧天索碎片,而布帛上則是精密描繪的圖紋。 左邊一張是之前陶容長老前往城,從神木古上描繪下來的符文,右邊那一張是根據牧天索碎片複原出來的空桑牧天文。 兩者大體相同,但右邊的牧天索符文在單個循環中,卻多出一道軌線。 “天工府認為,這道軌線是用來汲取一些東西的,至於什麽目前還不好下結論。”陶容長老道,“但它構成了一個‘上下相通’的渠道,用來聚集某些東西,使之上升。牧天索位於蒼穹,蒼穹之上隻剩下一個地方。” “天外天。” 左月生幾乎是一字一頓,從牙縫裏擠出了這三個字。 鶴嘴銅油燈花迸濺。年輕的山海閣主總顯得可親的胖臉在這一刻,忽然緊繃堅硬,仿佛一張青銅焊鑄成的麵具,腰間一柄青銅陌刀在刀鞘中發低沉的轟鳴,震得兩排長明不滅的銅燈盞同時搖曳起來,火光明滅間,密閣高處曆代閣主的刻像肅殺冷冽。 不過很快,青銅陌刀就恢複了平靜,仿佛剛剛的轟鳴隻是個錯覺。 “那就從牧天索這邊查起,這條線再往上刨,應該能刨出點東西。”左月生把木匣和布帛一起收起來,他惦記著陸淨和不渡已經有段時間沒有用傳回消息了,不願意再在地底浪費時間,起身要回山海大殿去。 就在要穿過地底第二層密閣,進入山海大殿的時候,左月生猛地停住腳步。 密閣第二層整整齊齊立了許多發出微光的玉牌。 每一塊玉牌都刻有一個名字,對應一位山海閣的閣老和年輕代值得關注的弟子。而就在此刻,有一排玉牌爆發出刺眼的光芒,然後接二連三地“哢嚓”破碎。 同左月生一起出來的陶容長老失聲: “不好!是鎮守不死城的長老們!” 左月生臉色大變,猛然轉身。 一出密閣,剛進山海大殿,便差點與等不急的高閣老迎麵相撞。 高閣老匆匆一撩衣擺,咚一聲跪在地上:“閣主!不死城告急!二十六名長老殉道!馳援刻不容緩!” …………………………………… 不死城。 它不屬於十二洲的任何一洲,是一座位於海中孤零零的城。金烏也好,玄兔也好,都很難飛到這裏,這裏是真真正正的“日月不駐”之地,常東無夏,黑水環繞,水中有不死之魚,因此常被叫做“不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