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完成。 還有太多的約定沒有遵守。 紅衣墜落,成萬千流火。 他觸碰不到。 他接不住。 師巫洛輕輕閉了閉眼。 ……在墜落那一刻,神君沒有後悔,也沒有怨恨,隻有歉意隻有擔憂。是覺得誓約難守嗎?是覺得還有太多的事情沒來得及教他嗎?是擔心他來日親自走進人間會迷茫不知所措嗎? 那是他第一次自己真正讀懂了情感。 在教他什麽是“情感”的神死之後。 師巫洛睜開眼。 他單手握著那張漆黑深金的巫儺麵具,將它戴在自己臉上。 懸於所有人頭頂,由刀劍構成的雷霆網轟然一震。 無數氣機縹緲浩蕩,八風在陣中隱隱出現逆轉之態,鎮住四方的旗幟鼓振不休。陣中日輪月影搖晃不休,光影照得所有的臉都像一幅扭曲的畫。空間仿佛凝滯了起來,隻剩下黑衣緋刀的年輕男子聲音孤高寒冷。 “他願意不記得,願意不怨恨不後悔,但我不願意。” 恨意鋪天蓋地,殺意籠罩四野。 “我來為他問一句” “憑什麽?!”第102章 何為因果 師巫洛一句話落下, 所有人的耳膜同時嗡嗡作響。 他恨得太深殺意太重,以至於徹底爆發的一刻, 以陽山為中心,向西至即翼山向東至柢山,向北至古祝山向南至羽山,所有起伏延伸的山脈同時扭曲,同時撕裂,同時暴怒。一座接一座,原先雄峻巍峨的高山轉瞬千溝萬壑。 自穹頂猛然落下的壓力, 幾乎要將方圓千裏之內的一切碾成齏粉。 所有立於陣中的人與妖全都感覺到了那種恐怖的恨意。 天不願周覆,地不願周載的恨意。 月母不再悠然虛坐,背後羽翼猛然全展,翎羽呈現深深淺淺流動般的幽藍, 為自己撐起一方空間。 太虞族長悶哼一聲,口鼻耳眼中同時流淌出暗紅色的血來。傳承自太陰古神的血脈在血管中奔騰, 他的臉上逐漸出現青色的紋路,隱隱約約如同緩緩展開的幽詭之花。太陰神紋出現後,他的壓力驟然減輕。 太虞族長不敢托大, 立刻抽身後退, 退到日輪中間。 所有空桑百氏的人裸露在外的肌膚都開始浮現各式各樣的神紋, 以天外天的神力抵抗人間天地的恨意。 轉眼, 隻剩下即非大妖,也無天外古神庇佑的修仙者在陣中如陷夢魘。 修為高深的, 如笑臉彌勒、青衫陸沉川、莫綾羽、白衣孟沉、牧鶴長老等人很快醒來, 其餘各宗各派的門人都在原地苦苦支撐, 顫如篩糠。正所謂生於天地間,上有青冥, 青冥如廬籠罩四野,下有厚土,厚土如矩承載萬物。人以天為命數所係,以地為立身之本,苟存尺身。 可若青冥不願再遮蔽他們,厚土不願再承載他們,那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萬物皆空,天地皆空,死生皆空,常得自在。” 笑臉彌勒一步踏出,以醍醐灌頂的神通強行喝道,經文滾滾,一尊神色悲憫的觀自在菩薩法相自雲中落下。 觀自在菩薩法相一落,左近的七十一紅袈僧人如遭當頭棒喝,齊齊吐出一口血,緊接著麵如薄金地祭起各自的法器,口誦佛經,竭盡全力地來以此對抗天地殺機。 鏘然聲響。 師巫洛緋刀出鞘。 他沒有看那尊觀自在法相一眼,隻隨手擲出刀鞘。 暗紅的光掠過半空,轉瞬間就到了佛宗眾人麵前。七十一名紅袈僧人吐氣怒喝,聲如獅吼。吼聲中七十一隻赤金獅子鬢毛皆展,獠牙怒張,從觀自在菩薩左右奔跑而出,迎上自虛空而來的那道暗紅長虹。 另一邊,太虞族長抓住時機,猛然祭起一道日輪虛影。 沒有語言能夠形容太虞族長聽到師巫洛是天道那一刻的震驚和恐懼。他的恐懼與仙門眾人的恐懼不同不是因為一直以來信奉的天地道統被天地否定的恐懼,而是另一種更深的恐懼……對某些東西將浮出水麵的恐懼! 恐懼到了極點反而變成了一種癲狂的狠勁。 以源自古神太陰的血脈為祭,金色的日影迅速轉變成不詳的黑紅。 它看起來不再像是一輪太陽,更像是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從黑洞中心湧出汙穢的鮮血。它落下時,所過之處空間扭曲,明明是“日”卻不能帶給人一絲溫暖的感覺,隻有一種說不出的刻骨陰寒。 日影變成黑紅色的那一刹,太虞族長變成了一具比枯骨好不到哪裏去的醜陋形骸。 他形如骷髏的臉龐上,深陷的眼窩中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血腥日影。 師巫洛必須死! 不論付出多大代價都必須除掉他! 血腥日影如隕石,如流火,轟然砸向獨立高空的師巫洛。而其他幾名主導日影和月影的百氏族長在這一刻的反應與太虞族長相差無二。 九輪日影也同時升起,與十二輪冥月一起,構成大陣內的第二重羅網天外天的上神超然人間,那麽傳承了上神血脈的空桑百氏在麵對天地時,受到的壓迫自然要比諸其他人要輕許多。 眼看血腥日影已經將師巫洛的身影吞沒,太虞族長那張已經難分人相的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狂喜。但這絲喜色沒來得及擴大,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師巫洛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日影正中間消失了。 喜色凝固在臉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險湧上心頭,太虞族長一把將旁側的兩名族人推出,當做盾牌向前砸去,自己則猛地向後激退。 下一刻,一道孤峭的身影出現在他原先待著的地方。 師巫洛緋刀一橫,兩名太虞氏的長老身體斷成兩截墜向地麵。在他背後,七十一道赤金獅子虛影定格在半空中,緋刀刀鞘如入無人之境,貫穿觀自在菩薩法相。 既然死生皆空,那求佛何用?! 既然他的愛的人被困囚籠,那這天下人憑什麽得以自在? 洪鍾大呂般的巨響。 七十一道赤金獅影破碎!觀自在菩薩法相破碎! 笑臉彌勒踉蹌退後,餘下七十一名紅袈僧人全部口鼻震血,重重砸落向四方。 師巫洛的身影再次詭異地消失。 一直到今天,仙門和空桑終於知曉為什麽過去一千年裏,不論他們布下多嚴密的包圍,師巫洛都能鬼魅般地出現,又鬼魅般地離去……身為天道,他完全能夠在一定的空間裏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跡! “快!!!攔住他!” 太虞族長發了瘋地大喊。 他掌權太虞氏多年,一句話就能令一座百萬之眾的城池再無日月,可謂是位高權重已極。此次之所以親身冒險前來湧洲參與攔截,是因為自認為有所倚仗,哪怕對上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也不見得一定就處於下風。但太虞族長萬萬沒想到,傳言中神鬼皆敵的師巫洛竟然會是天道。 隻一個交鋒,他自以為是的“不顧一切代價”就落空成為了笑話。 有生以來,死亡的陰影籠罩到了太虞族長頭上。 “攔住他” 太虞族長幾乎是在歇斯底裏。與此同時,太虞族長先前祭起的血腥日影落空後,就向羽山山頂砸去,扛著天地殺機的太淵門眾人難以躲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死亡籠罩向自己。 陽山上傳來牧鶴長老蒼老的聲音。 “仙人無寒暑,修士求長生,本就違逆天時……” 兩枚龜卦被拋起,血腥日影停滯空中。 “此時不醒,更待如何?!” 一正一反,龜卦落地。 柢山下陷!即翼山下陷!羽山下陷!古祝山下陷!轉瞬之間,四座大山連同它們延伸的山脈都被一同從大地上抹去,憲翼之水從陽山先前挖出的大洞中湧出,填埋了四條山脈下陷後形成的裂縫。 轉眼間,山脈化為大河,地象被強行改變。 伴隨著憲翼之水的奔流和牧鶴長老的一聲喝令,陣中各宗門人猛然驚醒,破水而出,麵色雖然還是格外慘淡,卻已經比之前好多了。 鬼穀一派,占卜天地,至高深者能逆天象而更之,而牧鶴長老無疑是其中之一。此刻,牧鶴長老利用沉山為河的方向,強改天命,衝散了因師巫洛而起的天地殺機對陣中眾人的影響。 日影重新落下,卻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聲響,它接觸到將羽山取而替之的憲翼水後,就無聲無息地懸浮在水麵。血汙源源不斷地從日輪旁邊流出,速度極快地染紅整條水脈。太淵莊眾人驚魂未定,在旁側落下。 另外一邊,太虞族長的叫嚷卻戛然而止。 空桑百氏的其他人想驅使日輪月影去保護他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節緋紅的狹刀從他的咽喉處冒出來,刀柄握在一隻蒼白得有些病態的手中。 “我記得你們……” 師巫洛沒有起伏的語調就像下有寒水湍流的冰層。 太虞族長雙手抓住刀身,緊緊握住,手背上幽詭的太陰神紋光芒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是你們在九淖設了埋伏。” 師巫洛轉動刀柄。 刀氣自內而外從太虞族長身體中爆發出來,每一塊血肉,每一塊骨頭都被刀氣攪碎,在高空炸成一朵妖冶至極,也森然至極的血肉之花。 陽山上。 牧鶴長老拄著拐杖,緩緩起身,手扣龜卦。 就在他將一步踏出時,一道身影拚盡全力穿過倒流的憲翼之水,衝到他麵前,一個踉蹌重重摔倒在地。 看到來人,牧鶴長老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師叔!” 半算子掙紮著爬起來,血順著臉頰的線條往下滾,一張原本還算清俊的臉狼狽不堪。 他張開手,滑稽又可笑地攔在牧鶴長老麵前。 “師叔!是仙門錯了啊!仇薄燈就是傳道授業的那位神啊!他為萬古開大道,萬古承其恩,並無前後古今之分!是仙門負他,是蒼生負他……求仙問道,求問心無愧,求心有是非,不是求全責備,不是求狗苟蠅營。忘恩負義,那我們修的算什麽仙啊?” “仙門不想負他。” 有另一人作答。 剛落到半算子身邊的不渡和尚猛然抬頭。 緋刀抽回,師巫洛冷冷望向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