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職業性地猜了猜這兩人的故事,稍微一耽擱,就被那名蒼白冷峻的年輕人瞥了一眼。  他咳嗽一聲,趕緊打住自己亂七八糟的飛散念頭。  “……第二折,那秋公子飲盡了蒹酒,酩酊大醉……”  說書人講婆娑樹影下的驚鴻一瞥,講斑駁銅鏡中的抬首對視,講長街巷尾的細碎陽光……寫故事的人隱去了他自己的身影,但在第七折的末尾,卻借擦肩而過的老人之口說了一句話:  山色正好,且去逍遙。  仇薄燈無聲笑笑。  根本不需要聽第二折,第一折一講罷,仇薄燈就知道這所謂的《回夢令》十有八九,就是左月生同陸淨做的好事……在城,陸淨鐵骨錚錚,寧死不招的時候,袖子上都沾著墨水……  以為起了個什麽“一頁塵”做假名,正主就猜不到?  這群二缺。  山風真的起了,但陽光照在身上,是個該一邊聽書一邊打盹的好天氣。  聽著聽著。  仇薄燈忽然一挑眉。  陸十一寫的這玩意有多少是靠猜多少是靠編暫且不提,第八折的“三千裏風月相逢”倒提醒了他一件事……《回夢令》裏的“刀客”披了身白月,風塵仆仆地趕來向“秋公子”表露心跡。  他將城重逢以來的事回憶了一遍,確認了一件事:  細論起來,某個人還沒正式表白過。  仇薄燈神色微妙。  ……某種程度上,還真的就像是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被騙來私奔了。不,比涉世不深的大小姐還不如,好歹話本裏佳人都是在窮酸書生情意綿綿地寫了好多封情書,海誓山盟後,才跟窮書生私奔的。反觀他跟著某個人,稀裏糊塗就直接跳到……  “你欠我一件事。”  他拿手肘碰了碰師巫洛。  師巫洛低頭看他。  仇薄燈本來想說“自己想”,但話在口邊轉了轉,又覺得真讓他自己想,估摸是一輩子都不知道是什麽。  “媒妁之言沒有就算了,”仇薄燈側眸睞他,“連句‘心悅君兮’都沒有?”第93章 海誓山盟  “心悅君兮”四個字自仇薄燈口中說出, 師巫洛持韁的右手無意識一勒,兩匹馬仰首打了個響鼻, 行進在崎嶇山間的車廂跟著一晃。他反應迅速,在顛簸到仇薄燈之前,馬車就恢複了平穩。  仇薄燈沒發現馬車的異樣,卻察覺環住自己的手臂驀然一緊。  他停頓一下,盯著某人的臉。  師巫洛耳尖泛紅。  “真是的,”仇薄燈忽地笑了,似真似假地抱怨, “便宜都讓你占盡了。”  在仇薄燈的注視下,師巫洛的耳廓整個地紅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微微低著頭,不願意移開目光。他有些局促, 想認錯,想認認真真地補上欠仇薄燈的話, 卻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先說哪一句。  “停。”  仇薄燈製止道。  “現在說不算。”  他說不算,可不說為什麽不算,也不看師巫洛, 看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麽。孔雀石珠在耳邊晃動, 一點搖曳的華翠, 像是被嬌縱慣了的大小姐, 喜怒哀樂變幻莫測卻不肯言說,隻一味地要人順從他的心意。  “好。”  麵對他突如其來的變化, 陪他的師巫洛卻沒有一絲不耐, 細心地安撫。  “不算。”  不遠處, 說書人的故事已經講到了尾聲。  行荒的隊伍走進一片蔥蘢的山穀,山穀狹窄崎嶇, 隊伍不得不拉成一條長龍,緩緩前行。因為路太差,馬車與馬車之間都相隔一段距離,人們不再交談,全神貫注地駕車,人聲一歇,鳥鳴獸聲就顯得格外突出。  一時間,山穀又寂靜又喧囂。  仇薄燈安靜了一會兒,左手鬆開攏著的黑衫,伸出去,去碰師巫洛的右手。在相碰的瞬間,師巫洛立刻就握住他,展開手指,與他一根一根相交相錯,然後屈起指節,指根相貼地扣緊。  古木的濃蔭遮蔽過頭頂,蔓草灌叢被人馬撥開,沙沙作響。  在沙沙聲裏,仇薄燈終於輕輕開口。  “要在我猜不到的時候告訴我,要在我猜得到的時候告訴我。”  “要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告訴我,要在我知道的時候告訴我。”  海誓山盟,纏綿相好。  他擁有的全然的愛和幸福就隻剩下這麽一點,如同小孩子在樹下撥弄破碗中的珠子,數來數去,隻有那麽寥寥幾顆……所以要把一件事拆成好多好多份,這樣就能擁有很多很多次快樂。  要在晨時說愛我,要在午後說愛我,要在暮晚說愛我。  要在春來驚蟄時說愛我,要在夏至暑滿時說愛我,要在秋來霜降時說愛我,要在冬至雪寒時說愛我。  ……  他從揮金如土的紈絝變成了一個最斤斤計較的商人,仔仔細細地衡量盤算,算該怎麽把一句話帶來的溫暖均勻地分到整個漫長的四季輪回裏,一絲一毫都不願意浪費。  要很多很多的愛,來填滿心底的空白。“好。”  唯一能給他這些的人一樁一樁,認認真真地答應下來。  “現在就這些,”仇薄燈又高興起來,眼角眉梢流轉都著一絲粲然的喜悅,“以後想到其他的再補充。”  “好。”  師巫洛鄭重答應。  他是真的不懂,不懂浪漫,不懂說書人口中的風月婉約色,連遊記中秋水白石的情與感都讀不懂。可他知道怎麽對仇薄燈好。仇薄燈喜歡什麽,他就去做什麽,不喜歡什麽,他就克製什麽。  他的七情六欲,隻寫滿一個人。  仇薄燈抬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直起身,湊過去在他微涼的唇上碰了一下。不等師巫洛有什麽反應,仇薄燈就又重新把自己窩回他懷裏。  “我困了。”  仇薄燈稍微扯高一些黑衫。  “睡一會。”  說著,他合上眼,真的就又睡去了。  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一開始在淨荷湖,蟲鳴鳥啼都能輕易地驚醒他。可現在,走荒的隊伍車輪軲轆不斷,騾老爹不時敲響的銅鑼回蕩不絕,他卻能在喧囂中沉沉睡去。  之前他待在車廂裏,師巫洛就會在銅盞中燃起以迷轂為燈芯的蠟燭。  在燭南的寶市中,千年迷轂的燈芯按厘來算,一厘一金。它的珍貴之處便在於“不迷”上。十二洲的修士一般都會盡力不讓自己的魂魄受傷,因為魂魄一旦受創,昏沉之間,人就會聽到往常聽不到的聲音來自瘴霧中無數死魂的聲音。  曾經有一位藥穀的修士,發現人魂魄受創後,就算能夠清醒,也容易變得癲狂。為了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位修士不惜親身體驗了一下。他醒來後,記錄下了魂魄不定,靈識不安的感覺:  “……魂魄渺渺兮,不知何所憑往,陰風蕩蕩兮,百鬼哀淒不絕。身飄飄忽萬裏,舉目四顧,倏忽走獸萬千,倏忽城池萬千,森森然又一間。恍然哉,黑沙滾地而起,城池一空,恩親仇友忽現,具淋淋血滿……惶惶以為罪也。”  記錄完這一病中見聞後不久,這位藥穀的醫修就瘋了。  自此之後,十二洲的修士便對魂魄離體格外畏懼。能夠在靈識受創時,定神安魂的草藥寶物,堪稱有價無市。其中,迷轂便是安魂至寶,除此之外,如果將迷轂製成細繩,以它為芯的蠟燭燃燒後,甚至能夠在瘴霧中辟出一片光明,光照不滅,魑魅魍魎便近身不得。  “其華四照,燃之不迷[1]”說的便是這個用處。  當初在城的時候,師巫洛給仇薄燈的那一盞紙燈籠,點的便是這迷轂。隻是迷轂太過珍貴,基本沒有誰奢侈到拿它燃燭,是以連山海閣出身的左月生和婁江都沒能認出來。但這麽珍貴的神物,在仇薄燈身上的用處卻很有限。  隻能堪堪讓他不會時不時驚醒。  ……連安眠都做不到。  師巫洛靜靜地看了仇薄燈一會,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走荒隊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前邊的男人們將半露半埋在荒野間的屍體一具一具挪開這是上一支經過這裏的走荒隊。隻是他們沒有騾老爹帶領的這支隊伍幸運,走到半路,遇到了與以往不同的濃瘴。數百上千人,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這裏。  被瘴霧中的死魂野鬼啃食過的屍體,有的還沒腐爛,有的隻剩下一具白骨。  這些天來,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一幕的走荒人熟練地將屍體搬到兩側,清出一條道來。不是他們不想幫忙埋一下,而是時間有限,耽擱太久,風向忽變,他們很有可能就變成了新的白骨。  騾老爹從破麻袋裏掏出紙錢,一把一把灑向天空。  他用沙啞的嗓音,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民謠: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難回頭”  白色的圓紙錢飄飄灑灑地揚起,有的掛在樹枝上,有的掛在灌木中,有的落到碎石堆裏,有的蓋在腐爛的白骨上。  “東也走,西也走。  走東走西到墳頭。”  隻有騾老爹一人在唱,其餘人都默默地繼續前行。為了節省時間,一些埋進土裏隻露出手臂、腿骨或顱骨的殘骸就沒有挖出來。人、馬、車就直接從上麵碾過去……誰也不知道,來日是不是輪到自己躺在荒野中。  騾老爹將最後一把紙錢拋向天空。  “東也走啊西也走!”  “何年何月是個頭”  馬車碾過半埋進泥土的小小白骨。  骨頭破碎,擦哢碎響。  昏睡的仇薄燈在蒼涼的歌聲中蹙起眉。  沉眠也好,捂住耳朵也好,都隔絕不了那令他苦痛的聲音。  師巫洛把仇薄燈往自己懷裏攬了攬,隻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  “我喜歡你。”  不是罪人。  是他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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