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少年茫然地睜開眼。  “……我,是誰?”第35章 似夢非夢轉頭空  雨落進少年的眼睛, 漸漸地,剛醒時的茫然不見了。他無聲地凝望了許久天空, 覺得這個場景依稀有些熟悉……就像已然不是第一次在長夢後醒來,在無人之處低聲問自己是誰,而四周空空,沒有人告訴他答案。  沒人告訴他也沒關係。  他翻身坐起,雙手撐在石台上,居高臨下地俯瞰圜壇周圍的粼粼水光。  “趙、錢、孫、李、周……”他把圜壇周圍一圈的青瓷燈盞挨個地數過去,宛如小時候孩子們采了一捧花後, 挨個數花瓣,由最後一片來決定某件事的答案,“……伊、宮、寧……仇。”  “好了。”  他滿意地停下來。  “我姓仇。”  “你還差了二十六盞沒數呢,”有人忍不住出聲提醒, 離圜壇不遠水亭的立柱陰影裏浮現出道修長的身影,“按這麽算, 你該姓懷才對。”  “我沒打算按一圈的盞數來啊,”少年溫和地解釋,“數數這種事, 數到自己喜歡的, 就可以停下了。你不懂麽?”  他合眼深眠時恬然安靜, 匍一睜眼, 就算一身白衣,言辭懇切, 也透著點邪氣……如果小時候, 他真的也用過數花瓣奇偶的方式來決定做不做某件事, 那到最後他一定會麵不改色地把多出來的那一片毀掉。  “歪理,”昏暗裏的人笑了一聲, “你為什麽不問我,你是誰?”  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吧。  “問你才不正常吧?”少年奇怪地反問,“我現在什麽都不記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麽時候揍過你,得罪過你。問你我是誰,萬一你隨便編個亂七八糟的名字,又或者幹脆報個江湖魔頭的名字給我,我是信還是不信?”  “……”  暗處的人一時間竟然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忘了還是沒忘,是入陣了還是沒入陣,過了會順著他的話又問。  “姓仇,名呢?”  “仇……”  少年環顧四周,看到一盞青瓷燈搖搖曳曳,火光單薄。  “薄燈。”  “我姓仇,名薄燈。”  “仇薄燈。”  ……………………  “仇薄燈到底是招惹了什麽仇家啊……”  陸淨有些麻了,提著刀站在潘街的正中心,連根指頭都懶得動彈一下。  “費這麽大力氣來殺他……我說,要殺人也不用每次都搞得這麽複雜吧?提把刀直接踹開他房門便砍不就得了,又或者買幾個殺手刺客,蹲在酒館裏,趁他喝醉就‘咻’一下,不好嗎?”  左月生翻了個白眼:“陸十一,你想得也未免太簡單了吧。今天誰提刀踹他房門,明天太乙就提刀踹誰墳門你信不信?”  “我信……”陸淨有氣無力,“所以,舟子顏是瘋了嗎?敢對太乙小師祖下手,他不怕太乙把城平了嗎?”  “一般來說,搞這麽複雜,主要是兩種原因,”不渡和尚轉著他的佛珠,“要麽想殺的人太強,正麵下手殺不了。要麽想殺的人身邊背後還有不少人,得一起滅了。仇施主修為剛及明心,想來便是後者了。”  “什麽原因都無所謂了,”陸淨崩潰地喊,“我隻想知道這他媽的又是什麽情況!”  他一指完好無損的潘街。  “能不能讓人死個痛快?!”  無怪乎陸淨如此暴躁。  一開始陸淨裏三重外三重地被潘街上的人圍住還有點緊張,真打起來卻發現很輕鬆,這些人力氣和普通凡人沒有差別,就算是修為最低的左月生都能一次性撂倒好幾個。結果,等到一條街都被清理幹淨後,幾人剛要離開這條街去其他地方,就覺得眼前一花,意識一恍惚。  等再次清醒,就發現自己又站在了一條和最初一模一樣的潘街上。  剛剛被殺死的那些人,又都好端端地立在街道上。  反複數次後,陸淨快崩潰了。  就算是城一夜驟變,全城的人都被傀術控製,都沒有這種循環來得惡心。  “陸施主稍安勿躁,”不渡和尚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我們入的是幻術殺陣,‘幻’者虛實相生,講究的是‘攻心’二字。不論主陣的人讓你看到什麽虛相,都是為了幹擾你的本心,讓你靈台動搖,最後趁你神勞疲乏之際,出其不意地發動實擊。故而萬萬不可煩躁,亦不可鬆懈!”  “那我們怎麽辦?”陸淨有些焦躁,“總不能永無止境地被困在這裏吧?”  他們還得去救仇薄燈呢。  ……雖然,也許會是仇薄燈先來救他們。  “陣必有眼,就算是幻陣也不例外。”左月生說,“破了陣眼就可以出去了。”  “好說好說,”不渡和尚道,“可惜這幻陣不比尋常。舟城祝是以水紋和火光布陣,水與光都是流轉不定之物,陣眼隨之變幻,恐怕難找得很。”  “再難找也有個規律吧……”  左月生頭大如鬥。  “你們……你們就沒有覺得這條街有什麽不對嗎?”一直沒怎麽說話的葉倉忽然開口。  “這條街從頭到尾都不對勁吧!”左月生回他。  “不是,”葉倉看著街道兩側,語氣有點不大確定,“你們沒發現這夜市賣的東西很奇怪嗎?”  “啊?”  其餘幾人一臉茫然地看他。  葉倉向一個珠花攤子走了幾步。這麽多次循環他們也摸出了點規律,每一次重新開始到城人生出命鱗發動進攻之間會有一段安全的間隙。  “沒有雜嚼攤子。”  “啊?”其餘幾人更茫然了,“雜嚼攤子?那是什麽?”  “……”  葉倉再次意識到這些人連平時最靠譜的婁江在內,都是些養尊處優不愁吃喝的家夥,別看他們也喜歡嘻嘻哈哈地東跑西鬧,其實根本不知道最普通最平凡的人生活是什麽樣子。  “雜嚼攤子就是吃的。”  葉倉費力地和他們描述。  “早市的時候,一般都賣果子點心煎茶,到了夜市賣的就多了,像什麽象水飯、熬肉、幹脯、包子雞皮、雞碎、辣瓜兒、梅子薑、細粉素簽……一般一份一份地放在匣子裏,這種就叫雜嚼,很便宜的,十五文錢就能買到一大份。”葉倉努力回想,“不論是什麽節日,隻要是集會,都會有這些東西吧。不過我昨天沒出門,不知道是不是幻陣才這樣……”  左月生回憶了一下:“昨天我們逛夜市的還真沒看到這些,唯一賣吃的地方,是酒館裏……仇大少爺還嫌棄賣的東西難吃至極呢,我記得他燒雞燒鴨一口都沒碰,一大碟果子挑挑揀揀隻吃了兩個。”  “你們買酒和食點花了多少錢?”婁江意識到了什麽,追問。  “不是我付的錢,我當時數提籠去了,沒……沒聽到。”  左月生幹咳兩聲。  婁江明白了。  十有八九是左少閣主這個鐵公雞,摳門怕出錢,一進酒館就先躲到位置上,好讓仇薄燈和陸淨兩個不把錢當錢的家夥去買賬。  “五十一兩銀子。”  陸淨回答,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完全是因為他的侍衛都死在了城,這還是陸公子第一次付錢買東西……  原本他也是個出門必定前簇後擁的家夥。  “五十一兩……銀子?”葉倉抽了抽臉頰,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靠!”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來,扭頭就往酒館的方向走,“這他媽的什麽黑店?走走走,老子就去砸了它!”  “怎、怎麽了?”陸淨一頭霧水。  “陸大公子,”葉倉有氣無力地解釋,“一斤燒酒通價十六文,便是最貴的也不過一二兩,一斤雞肉約十四十五文,果點按碟算約六七文……您這一頓五十一兩銀子,被宰得簡直、簡直說您是冤大頭都辱沒了冤大頭。”  “不一定。”婁江低聲說,“你剛一說,我還想起件事來。”  “什麽事?”  “入城時,我們一路穿過了幾條最主要的商街,我沒看到哪怕一間的食鋪……不過當時魚遊曳之景太盛,又滿目緋綾紅綢,我隻當是城以布坊絲行為主,沒有在意。現在想想,的確很奇怪。”婁江頓了頓,略微有些不舒服。  其實沒太過在意的原因不止是覺得城以緋綾聞名。  還有就是他修為已過定魄,早就辟穀了,雖然平時沒有什麽修仙者的架子,可許多時候總是會忘記,凡人和修仙者不一樣。  凡人是要一日三餐的。  衣食住行,食,對凡人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他定了定神,複又問陸淨:“那你們昨天在酒館裏,有沒有見到人因為店家要價太高,和掌櫃夥計吵起來?”  陸淨搖搖頭,叫屈道:“要是有,我也不至於真那麽傻好嗎?”  “這就是了。”婁江環顧四周,後背緩緩爬過一絲寒意,“食價高得離奇,店中之人卻沒有異議,隻有一種情況”  “這座城,本來就沒有多少吃的了!”  說話間,街上的人再次生出了命鱗,叫賣聲複又響了起來。  “冠梳兒賣也!冠梳兒賣也!……胡家嬤嬤親造!”  “新折小枝花,羅帛脫蠟像生花!”  “……阿有難哉!”  “……”  熟悉的市井吟唱百端,熟悉的起伏承轉綿軟。眾生百態,唯獨缺了血肉之胎活下去最重要的柴米油鹽。  左月生一步步後退,退到不渡和尚身邊時,忽然轉身橫刀,朝他的天靈蓋劈下!  鐺  不渡和尚雙手合十,燦燦如金地夾住了左月生的刀。  就在左月生出刀的瞬間,陸淨一步跨出,封住了不渡和尚後背的退路,葉倉和婁江慢了一拍,但也很快地就一左一右,將刀劍牢牢架到了不渡和尚脖子上。  “幾位施主這是何意?”不渡和尚一臉驚色,“不要內訌啊不要內訌!”  “禿驢!裝什麽傻!”左月生死死地把刀往下壓,“‘來城之前,你就口口聲聲說過,我們會遇到血光之災。你對城熟悉得壓根就不像第一次來,昨天酒館裏你也說過,‘這城夜市難得遇上’……媽的,你個滿嘴謊話的禿驢!老子看,你就是舟子顏安插在我們中間的內應!”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貧僧的確是第一次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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