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以布坊絲行最多,主要集中於潘街一帶,緋綾紅綢到城人手裏就生出了無窮無盡的變化,有成匹堆疊的,有裁衣織篷的,有勾絲挑花的,也有糊燈製袋的,如此等等,又挖空心思琢磨明暗多色的搭配要銀紅著玄墨、赫赤勾金邊、胭脂調石榴、茜素兌粉桃……在光裏,流離光幻。 “冠梳兒賣也!冠梳兒賣也!……胡家嬤嬤親造,手打穿珠也!圓潤潤一點朗月,明晃晃一彎弦鉤,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兩穗飄!玉沉沉好個釵頭,銀雪雪真個簪稍……” “新折小枝花,羅帛脫蠟像生花像生花噯!” “削刀磨剪,阿有難哉!” “……” 市井的叫賣聲不絕於耳,城的人口音溫柔綿軟,吆喝起來時尾音拖得很長,起伏承轉便如唱歌一般。 仇薄燈撐著傘,走走停停。 攤主貨郎見他撐傘,就知道他是外城來的人,招呼時便格外熱情。仇薄燈出手豪爽到可稱“敗家”,他挨個地從攤子前逛過去,遇到入眼的,直接擲下金錠銀雪,連等小販貨郎手忙腳亂地剪錢還零都懶得,把東西拿了就走。 “哎呀呀!五文就夠了!五文就夠了!” 雙腿不便的老嬤嬤守著她的冠梳攤子,連連擺手,被仇薄燈這位揮金如土的少年郎嚇得夠嗆,死活不敢收。 她的攤子上自然不像叫賣唱詞那樣,當真是明月做的珠吳鉤彎的環,玉也不是玉隻是些比較特殊的琢石,用不起真玉的普通百姓就它們拋磨打光,稱之為“次玉”。諸發冠梳子釵頭簪花材質對於仇薄燈這樣的人來說,粗劣得簡直不堪入目,但老嬤手藝絕佳,一應事物無分大小,掐絲擰花極盡心思。仇薄燈路過時,瞥見攤上有一條綴了黑琢石的束發帶,暗紋繡得精致,便買了下來。 仇薄燈不理她,撐傘繼續向前走。 “哎哎哎!等等唉!” 老嬤嬤在背後著急地喊,紅衣少年一轉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潘街街尾。 陸淨一會瞅瞅這個,一會望望那個,明明是藥穀公子硬生生滿是一副好奇無比的呆鵝相。左月生挽著袖子,同時和三名攤販砍價,為了一文銅板爭得麵紅耳赤。 “再減一文,我回去把東西賣給師兄師弟的時候,把你們陳家鋪的名號打上!”左月生唾沫橫飛,“到時你們的‘招幌’就打出來了,以後清州人買提籠就知道你們陳家鋪的號頭,我可是免費給你們做……做廣告!按理說你們還得付我錢才是,怎麽連個一文錢的便兒都不給我,也忒不公道了。” 就你還公道啊? 陸淨險些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行!哪有你這麽缺的,連個提籠的價都要砍,還有什、什麽叫‘做廣告’?咋個都沒聽說過。”小販寸文不讓。 什麽叫“廣告”?這鐵定又是左月生打仇大少爺那裏學的詞兒。這些天來,他們都從仇薄燈那裏學了不少新鮮詞。不過陸淨和左月生的學習方向有著顯著的區分,比如左月生掌握了一堆如“大眾心理”“饑餓營銷”“羊群效應”等亂七八糟的,陸淨則是學了一堆“反派”“打臉”“炮灰”……用婁江的話來說,就是“好的不學壞的學”。 左月生唇槍舌劍,最終和三名攤販達成協議,各退一步,攤販便宜一文把東西賣給左月生,左月生則要直接把他們的所有積貨全買走。 交易一達成,左月生瞬間喜形於色,心裏的盤算撥得劈裏啪啦響成一片。 他買的是一些精致小巧的手編提籠,狀如赤,這種小玩意其實沒啥實用價值,對修煉更是毫無幫助可言,但問題是,這玩意就跟胭脂水粉一樣,向來是慷慨女修無法拒絕的玩意……特別是帶有地方特色的玩意,帶回去絕對受歡迎。 左月生甚至已經想好,到時候要怎麽運用仇大少爺說的“饑餓營銷”,把它們“奇貨可居”地限量賣出去。 眉開眼笑間,陸淨狠命扯他領子:“左胖左胖,看看看!仇薄燈在那!” “在那就在那唄。” 左月生順口答。 陸淨硬生生把他掰過身:“不是,你看仇薄燈,他怎麽……怎麽看起來……” 左月生一回頭,看見仇薄燈打傘走在前麵的雨裏,街上人來人往,他的身影在人流分分合合間時隱時現,他從一個又一個攤子前走過,揮金如土,寂寞孤獨。 “他怎麽了?”陸淨小聲地問。 “走!”左月生麻溜地把買下來的東西往芥子袋裏一塞,一拍陸淨的肩膀,“管他怎麽了呢!我們去找他喝酒!” 酒館。 “雁行兒,我賭大……”陸淨爛醉如泥,抱著桌子腿,“我……我會贏回來的!姓仇的和左胖子,你們給我等著!等著……” “這家夥的酒品能不能好一點?”仇薄燈額上青筋直跳,“把他丟水裏吧!” “丟水裏恐怕也不管用啊。”左月生齜牙咧嘴。 陸淨的酒量不算差,但問題是這家夥,酒品不好,一旦喝醉那就是個貨真價實的二傻子,不僅傻還常有石破天驚損人不利己之語。平時,仇薄燈和左月生沒少借他這點,趁他喝醉誆這小子,但要是在外邊喝酒,就顯得格外丟臉。 原本他們還商量,喝完酒去城的魚梁樓逛逛,現在陸淨一醉,那還逛個頭。 “算了算了,”仇薄燈按了按太陽穴,“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這家夥怎麽辦?”左月生一指抱著桌子腿開始啃的陸淨,“媽的,上次扛他回去,他丫的吐了我一身,老子可不想再背他了。” “嗯……” 仇薄燈陷入沉思。 “兩位可需貧僧渡這位施主一渡?”從酒肆隔開座位的簾子裏鑽出個光亮的禿腦袋,不渡和尚一本正經地問,“貧僧有套《廷華經》,可醒世渡人,隻需一百銀錢。” 左月生眼皮都不眨:“渡你的夢去。” “行。”仇薄燈卻道。 左月生扭頭看他,心說不應當啊,仇大少爺不是看這禿驢不怎麽順眼嗎?咋突然對他這麽慷慨?正驚詫著,就看到仇薄燈跨過矮桌,蹲到陸淨身邊,伸手快如閃電地把陸淨腰間的錢包摘了下來,顛了顛,從裏麵翻出幾錠金子丟給不渡和尚。 “仇施主果然大方!” 不渡和尚瞬間眉開眼笑地掀簾進來。 他一進來,左月生就聞到這禿驢竟然也是一身酒氣,眼角不由得就抽了抽:“佛宗是瞎了眼嗎?選你這種酒肉和尚當佛子。” “哎呦,左施主您這不就著相了嗎?”不渡和尚脾氣很好,又或者說對一切腰包鼓鼓的“有緣人”他都有一副佛陀的慈悲心懷,“俗話說:‘佛在心頭坐,酒肉穿腸過’我佛求的是渡世濟人的大業大慈悲,不是這點旁枝細節。再說了,這這城夜市難得遇上,貧僧當然是要好好享受一番,遇緣不化,豈不是可惜?” “難得遇上?” 仇薄燈挑開紗簾,風攜裹街巷上的叫賣呼唱灌進來,與酒肆內鼎沸的賭博押注聲混雜在一起,熱鬧非凡。 “城是大城吧?夜市不該十分常見嗎?” “仇施主忘了嗎?”不渡和尚說,“我們剛來城的時候,這城可還是眠魚時令,夜市隻有神複蘇的時間才有。幾位施主非久居此地的人,也不可能常常來這裏,能恰逢神提前蘇醒,夜市早開,可不就是難得?而且為慶祝神醒來,城人今晚的夜市,也比往常要更熱鬧幾分。” “說得也是……” 左月生擠到窗欞邊,望著人與魚共遊的街道,想到等天祭結束,他們就要走,一時間不由有幾分悵然。 雖說有挪移陣可往來,可挪移陣也不是那麽便利。 清洲浩大,城的挪移陣隻能將他們從清洲邊陲傳到清洲東南的山海閣主閣所在範圍,爾後還要乘坐飛舟趕路。除非修為高到能夠在瘴霧中來去自如,否則想故地重遊多有不便。而且以他們幾個的身份,很多時候,去往何處,恐怕未必能夠自己做主。 “我娘說得對,還是要出來多走走。” 不渡和尚一套價值不菲的醒酒經下去,陸淨也醒了,湊過來一起趴在窗台上。 “否則就不會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碌碌無名的地方有多美……我以前就從來沒聽過城,也不知道它有這麽好看。” “碌碌無名?”不渡和尚聞言嘿笑一聲,“這到也未必,城可是曾經差一點就能驚天動地名揚十二洲了呢。” 陸淨“啊”了一聲,窗邊的三個人一起回頭看不渡和尚。 不渡和尚正鬼鬼祟祟地順他們的酒,被三人同時盯住,動作一時間有點僵,急忙問左月生:“左施主乃山海閣少閣主,怎麽,不知道那件事嗎?” “我算個屁的少閣主。”左月生嘟囔,“還有什麽那件這件的,死禿驢,酒都喝了,就有屁快放,少賣關子。” “這可是辛秘。”不渡和尚一本正經,“所以左施主,你要不把你的‘默界’拿出來借貧僧用用?” “你愛講不講。”左月生險些直接跳起來,“媽的,你個死騙子,少打老子的默界主意。” “一壇酒二十兩銀子,”仇薄燈放下紗窗,“記得付酒錢。” 剛把酒塞進僧衣裏的不渡和尚,他左顧右盼:“這可是酒肆,人多耳雜啊……” 左月生掏出封了“默”陣的界石,開了結界,牢牢握住自己手裏:“行了,和尚你說吧。” “讓貧僧想想,具體是多少年前的事來著……算了,不記得了,反正就是以前百氏大族的太虞氏有位少族長。這太虞氏的少族長天生神骨,據說還能和扶桑的十日相感相應,未來必定是位放天牧的領袖。”不渡和尚索性一屁股坐下,一邊狂風過境地掃蕩桌上剩下大半的好菜好肉,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著,也難為他能邊啃雞腿邊口齒清晰地說話。不過這姿態,讓人十分懷疑,其實他一開始說這件事,目的就是騙吃騙喝。 “太虞氏?” 陸淨和左月生同時皺了皺眉。 百氏雖然都是古神後裔,但也有大氏小氏,強支弱支之分。而這太虞氏,便是百氏之首也是最喜歡對仙門指手畫腳的一個。但客官來說,太虞氏的實力十分強勁,幾乎能夠單獨與稍弱一些的仙門媲美。 如果把太虞氏和城放在一起,便如日月比之螢燭。 很難想象,這兩方能有什麽關係。 “然後這天生神骨的未來天牧領袖被城的人殺了。” 不渡和尚咬住雞腿的一頭,一口直接將所有肉抽出吞進肚子裏,“呸”一聲把幹幹淨淨的骨頭吐到地上。 “誒誒誒?”陸淨瞪大眼,“我怎麽沒聽說過?” “所以說是辛秘嘛,”不渡和尚朝剩了一半的叫花雞進軍,“太虞少族長某天心血潮來,自個跑出百氏,遊山玩水,遊著遊著就到了城。然後這太虞少族長在城幹了件事……” “什麽事?” 不渡和尚打了個飽嗝:“他殺了一尾魚。” “什麽!” 左月生和陸淨同時驚呼。 仇薄燈微微側了下頭。 “總之就是高高在上的少族長一劍殺了條魚。殺了魚後,他說‘這魚我花十萬兩黃金買了,那誰,來個人幫我刮鱗燉湯。’城人圍困住他後,他仗著身上的神兵寶器,一路屠殺強行衝到了城門口,而且還不忘把他殺的魚帶上。”不渡和尚撕著腿骨上的肉。“據說他來城就是想嚐嚐這裏的魚好不好吃。” “我吃他個頭!”陸淨拍桌大罵。 “那你晚了一步。”不渡和尚說,“別說頭了,這家夥連根肋骨都沒留下。” 和尚把幹幹淨淨的雞腿骨立在桌麵上,伸出手指,摁在一端,然後用力往下壓。雞腿骨從上往下,一點點被壓成灰。 “當時太虞氏的龍馬天車剛一到城門,從城門的陰影裏就飛出來一道劍光,把他的人頭割了下來……等到太虞氏的人趕到城時,他們的少族長已經被人剔肉碎骨,連塊渣都不剩了。” 左月生和陸淨拍案叫好,追問是誰做的。 “這貧僧就不知道了。”不渡和尚一攤手,“太虞氏要城交出凶手,被城拒絕了,差一點太虞氏就要興師動眾滅了城,好在左施主你們山海閣插手了,把太虞擋了回去。至於殺太虞少族長的人是誰,要是連左施主你都不知道,那就更別提貧僧了。” “我怎麽覺得你對著魚很熟悉?”仇薄燈忽問。 不渡和尚一指戳到桌麵上,趕緊地打了個哈哈道:“貧僧對各州的貧富略有研究略有研究,廣聞了點。說起來,幾位施主,我們是不是該打道回府了?明兒天祭時辰忒早,卻也是場大熱鬧,幾位難道不想瞅瞅嗎?” 陸淨還在出神地想是誰等在城門口飛了那一劍,回過神其他人已經都到酒館門口了。 “喂喂喂,等等我!” 陸淨一邊喊一邊拔腿追了上去。 “新折小枝花,羅帛脫蠟像生花像生花噯!” “冠梳兒賣也!冠梳兒賣也!……胡家嬤嬤親造,手打穿珠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