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婁江進來時,就看到整個正堂跟被龍卷風刮過一樣,桌仰椅翻,狼藉一片。自家少閣主仰躺在地上,陸公子蹲在他旁邊,興致勃勃地拿了根毛筆給他畫黑眼圈,葉倉頂著兩個熊貓眼坐在另一邊,就連太乙小師祖都皺著眉,在拍自己衣服上的木頭屑。 “……” 他真的想調去不死城。 “仇長老,”婁江從自家少閣主身上跨過,把一封信遞給仇薄燈,“閣主寫給你的信。” “誒?” 躺地上的左月生睜開一隻眼。 “你確定不是給我的?” 這邊左月生還在不滿地抱怨他爹,那邊仇薄燈已經有些困惑地拆開了婁江轉交的信。 處於瘴月的地區,很難和外界取得聯係,除非是借助“聆音”一類的秘術。但此類秘術施展時,要雙方都有共同的術媒。仇薄燈被太一劍帶來城時身上什麽都沒有,就更別提和太乙宗取得聯係的聆音術媒了。 “老頭子說什麽了?”左月生好奇地問。 仇薄燈一目十行:“嗯,說太乙已經知道我在城了,君長老不日就到東洲……掌門為什麽不換個人,他太會嘮叨了。然後還說了‘已令各分閣,凡所需無不應求’,聽聽,左月半同誌,你爹可比你知書懂禮多了。” “不對啊!”左月生翻身坐了起來,“就我爹那個摳門鬼,肯說這話?不是他被奪舍了就是姓婁的你拿了份假信。” 婁江理都懶得理他。 “有提到我嗎?比如讓我回山海閣一類的。”左月生滿懷期望地問。 “還真有。”仇薄燈看完了最後一行,“讓你履行一下少閣主的職責,盡賓主之儀,領貴客前往山海閣,貴客者,太乙師祖也就是我。” “哈?”左月生驚了,“我回山海閣還得靠你?不對,為什麽你也要去我們山海閣?” “前幾天發生了件大事,所以太乙掌門托你爹照顧我一下。”仇薄燈轉過信紙,“至於是什麽大事……” “百氏南渡,伐巫族。”第21章 束彩張燈人與木齊樂 “百氏?” 左月生和陸淨幾乎是同時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十二洲的各大仙門關係絕對和“團結”扯不上幹係, 時不時地就能聽到某某宗和某某門又因為陳年舊事打得頭破血流,吵吵和和, 亂得就是一筆連以算術聞名天下的鬼穀子都不願意算的爛賬。 唯獨在麵對百氏時少有地一致對外。 “又是這些家夥啊。”陸淨喃喃。 “怎麽?”仇薄燈不動聲色地問,“他們很討人嫌?” “那可不是一般的討人嫌。”左月生斬釘截鐵,“比起和那些家夥打交道,我甚至願意去你們太乙當塊朽木!” 空桑之蒼蒼,八極之既張,乃有夫百氏,是主日月, 以為晦明。[1] 所謂“百氏”,指的便是這居於空桑的一百二十個氏族。 百氏的每一氏都是一支古神後裔,他們合起來,負責框定太陽和月亮在一年中不同時間的出行路線。百氏自己將這稱為“天牧”普通的牧民放牧放的是牛羊馬群, 他們放牧放的是天上的金烏和玄兔。 空桑因此也被稱為“共牧之地”。 大抵是放天牧牧太久了,這群眼睛隻往天上看的家夥, 就覺得四方八周的仙門,也該被他們“牧”著,時常對各仙門指手畫腳……因此, 就連脾氣很好的佛宗禿驢們對上百氏, 也經常是一副怒目金剛相。 “不過, 他們不怎麽敢招惹你們太乙……”左月生摸著下巴嘿嘿笑了兩聲, “百氏和你們太乙吵起來,都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你們太乙的掌門那時還是顏淮明, 顏掌門可謂是雷厲風行。百氏還在為誰出使太乙互相推諉, 他直接帶人殺到空桑了, 大快人心啊!” 左月生甚至懷疑,太乙宗穩坐仙門第一這麽多年, 還有個原因: 其他宗門都暗戳戳地等著什麽時候太乙再和百氏打一場。 “怪不得太乙會讓你們山海閣照顧一下仇薄燈。”陸淨恍然大悟,“要是他們知道仇薄燈在這,就算不暗地裏來陰的,也肯定會想辦法刁難啊!在仇薄燈這太乙小師祖身上找回場子,四舍五入就是把三千年前的場子找回來了。” “原來打臉的戲碼是在這裏等著。” 仇薄燈一邊說一邊將信紙對折,疊了起來。 “打臉戲碼?”最近沉迷話本創作的陸十一郎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不恥下問,“這是什麽戲碼?” “就是比如……” 仇薄燈沉思了一下,餘光掠過站在旁邊的婁江。 “我揭了柳家的驅邪榜,婁兄對我的本領極度不看好,並且言辭鑿鑿地斷定我不僅不會驅邪還會給旁人添亂當然,婁兄涵養不錯其實沒有說出來,這裏隻是個誇張手法。結果卻是婁兄束手無策,本師祖手到擒來,於是他十分羞愧,覺得臉上像被抽了一記耳光。這就叫打臉了。” 婁江突然被提溜出來舉例,一時隻恨自己送完信沒有立刻就走。跟這幾個家夥待一起,委實折磨。 “原來如此。” 陸淨醍醐灌頂,隱隱約約間,摸到一條從未接觸過的大道,就是看向戲碼親曆者之一婁江的眼神,不由得就有點奇怪。 “你們這是什麽眼神?”婁江腦門上青筋直跳,“一個從來隻鬥雞走狗的家夥,突然說他會驅妖除魔,不懷疑才是奇怪的吧?” “婁師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左月生義正辭嚴地批判,“以風評取人和以貌取人都是偏見!膚淺至極,有違我山海閣的閣訓。” 婁江深吸一口氣,放粗嗓子,把左月生的聲音腔調學了個十成十:“他該不會想一覺睡到天亮,訛柳老爺的黃金吧?這心比我還髒啊……少閣主,這可是你的原話。” 左月生瞪大眼:“婁師弟,你居然會出賣人了!你變了!” 婁江回了他一個簡潔有力的“嗬嗬”。 “不過還是很奇怪啊。”左月生眺望南邊。 “怎麽?”仇薄燈問。 “上次跟你說的南疆巫族的狠人師巫洛,你還記得吧?” “記得。” “師巫洛殺過百氏不少人,要打起來早就打了,”左月生抓了抓頭皮,明顯以他淺薄的認知無法理解事態的發展,“怎麽直到現在才動手?” “這樣嗎……”仇薄燈若有所思。 “不管了!讓老頭子自己頭疼去吧!” 左月生回過神,興高采烈地張開雙臂,踮起腳尖,假裝自己是隻大鳥地一頭衝進院子。 “老子!終於要結束這該死的流放生涯了!!!” 樣子傻得讓人不忍直視。 沒多久左月生又“飛”了進來。 “你們親眼看過金烏嗎?”他大聲問,“我們山海閣主閣在的地方有座漆吳山,傍晚的時候,金烏會載著太陽從漆吳山落進大荒休息。老壯觀了!我帶你們去看!” 陸淨原本還在琢磨,仇薄燈和左月生都要去山海閣,葉倉拜入太乙肯定也會跟著一起去。那他是要回藥穀呢,還是一並也跟著去看看。聽到左月生說去看“金烏載日”,陸淨心裏的天平立刻傾斜了。 “真的?真能看到金烏?它有多大啊?怎麽載太陽的?直接背著還是用鐵鎖拴住?” 聽著陸淨連珠炮彈般地向左月生追問,仇薄燈看向天空。 今天天氣不錯,大抵是金烏載日飛行過的路線離城不遠。 仇薄燈想著太陽真的是由三足鳥背負,月亮裏真的有一隻玉兔,它們升升落落,沿著人們算出的路線,就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瑰麗和荒誕。隻在神話意象存在的信仰,在這個世界以種它獨有的方式,展成現實。 陌生而又熟悉。 他把折好的信收進袖子裏。 ………………………… “你們見……見過金烏嗎?就是天上飛的,拉著太陽的金烏!翼長三……三千丈!” 陸淨被一群盛裝的女孩圍住,醉醺醺地吹噓。女孩們端著酒盞,笑顏如花地追問長三千丈又是有多長。 “他就差說自己乘金烏鳥在天上飛了。”左月生在絲竹管弦以及鼎沸的人聲裏轉頭,對仇薄燈喊,“我覺得,他再喝下,別說衣袖和發簪了,連褲腰帶都要保不住了!仇大少爺!我們得把這小子拖出來!” “要拖你去拖!”仇薄燈瞥了一眼那邊的情況,冷酷地拒絕,“誰讓你邀他一道去漆吳的!” 事情之所以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還得追溯到山海閣閣主的那封信。 山海閣主閣所在的地方,離城十萬八千裏。要回山海閣,還是得先到城,再從城的挪移陣走。城瘴月未過,山海閣閣主派來迎接貴客和順帶把兒子捎上的長老得過兩天才到。聽說救了城的仙長們要走,城人執意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來送他們。 來請幾位仙長參加盛宴的是新城祝,柳阿紉。 阿紉十六歲,她仿佛在一夜間長大了,眉眼清澈而又堅定,穿藏青祝衣就像柳枝般纖細而又堅韌。文文靜靜朝陸淨一笑,自語風月叢中過的陸淨頓時色令智昏,拍著胸脯保證他們幾位“仙長”一定都會來參加。 事後,陸淨痛哭流涕抱著桌子腳“嚎”了一下午,仇薄燈被他攪得不得安生,隻好也答應了。 誰知道,城人有個習俗: 要是敬佩、愛戴某個人,就一定要給他敬酒。 酒過三巡,仙人啊凡人啊也就沒什麽區別的,不都是人嘛。 很快地,他們就陷入了人群的包圍,柳城祝敬酒後,換德高望重的老人敬酒,然後就是許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熱情地圍了過來…… 仇薄燈在被幾名敬酒的老人叮囑了兩句,什麽遠行要小心盤纏別被偷了什麽財不外露後,渾身上下就沒一處自在的,果斷地把左月生和陸淨往前麵一推,逃出了人群。 左月生撐著喝了兩巡,也撐不住了,尿遁跟著逃了出來。 隻剩下陸淨被女孩子們裏三重外三重地圍住。 這家夥長得其實也還不錯,小白臉一個,就是人本來就傻,酒氣一上,就更呆了。被女孩子們圍住後,反倒他更像要被生吞活剝的那個……鬼知道什麽話本帶起的風氣,最近的姑娘喜歡剪點心上人的衣袖做留念。如今,陸淨陸大仙人,外衣已經被撕得破破爛爛了,眼看就隨時要清白不保。 左月生罵了聲。 他齜牙咧嘴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設,這才視死如歸地闖進胭脂堆裏,去撈快要當眾裸奔的陸淨。 仇薄燈翻出了黑氅,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好,窩角落裏躲開人群。 “龠舞笙鼓,樂既和奏。 烈祖,以洽百禮……[2]” 大大小小的燈籠掛滿了樹梢,五顏六色的彩色綢帶在風中飄搖。人們端著酒開懷暢飲,敬酒勸酒的已經不再局限於幾名仙人,幾條被裝飾得流光溢彩的街道上,不管認識不認識,隻要相遇碰麵,就要喝上一杯。 滿城熏熏然。 這的確是場盛宴。 為了送別,也為了慶祝,慶祝神的無恙,慶祝這座城的大難不死。 風吹過,燈光火影裏,葉穿街過巷。 像一群螢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