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為何還沒死?


    我仰頭看天。我醒來時是深夜, 那傾斜的星盤凝成一副近似永恆的畫兒,在我眼前清晰地閃動著,很快,我就發覺天象有異:有一顆星星突然變得特別亮,在上麵晃動了一下,緊接著向地麵上墜落下來,墜成一顆流星。


    跟著那星子的還有數道天雷,我聽判官提起過,那是違逆天條、天界中十惡不赦的刑罰,二百道天雷從不落空,是能夠將一個神仙的元神撕裂般的痛苦。


    “天有流星!是好兆頭,往……青岩觀那邊去了呢。”


    “青岩觀?”


    我認出了那顆星星,覺得一切思緒都離我遠去了。我快馬加鞭,抽死了兩匹照夜白,十萬火急地感到了青岩觀。我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崩出了一些血跡,在那傷口之上,還有什麽地方,也在一跳一跳地疼。青岩觀中人山人海,我抬手呼來狂風將他們崩飛了,在我將將進殿時,我眼望著幾個青色道袍的人將那漢白玉的壁畫敲了個粉碎。


    “聖旨駕到,妖鬼巫術禍國,神隻廟堂該受到整治。以京中禍亂為始,兔兒神罪孽深重,應當砸毀廟堂,永禁香火。”


    “兔兒神實有兩位……胡天保廟有福德,因不在列。聖旨所宣,各地玉兔廟,皆要砸毀。”


    有人改了我的聖旨。這旨意發了千千萬萬份,唯有神仙法術才能在朝夕間篡改成這副模樣。


    大殿中白光閃耀,刺痛著我的眼睛,在那光芒隱去後,我見到了我的小兔子。


    他眨巴著一雙眼睛叫我:“謝樨。”


    他張開雙臂朝我飛奔過來,就像他一直以來經常做的那樣,跳到我身上,環住我的肩膀,吻上我的嘴唇。他低聲道:“謝樨,你元神中這個黃龍印不好看,我幫你消掉好不好?”我感覺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剛要把他推開,吼他的時候,卻見他放開了我,立在我眼前幾步的地方,歪著頭看我。


    玉兔撓了撓頭,沖我傻笑:“已經被砸啦,謝樨,你就不要生氣了,讓我順便幫你消了那個龍印好不好?”


    他又蹭過來讓我抱他:“不要生氣,謝樨。”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沒有問他怎麽膽敢逃出禁閉庭,怎麽頂著二百道天雷來到凡間替我受死,怎麽絞盡腦汁地想出一個“順帶”,讓我不得不同意他的主張。


    他怎麽能……


    我抱著他跪倒在地,看著實實在在的他,心中還存留著一些希望。但很快,我看見他的笑容變得越來越疲憊,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我懷中一空,他變回了兔型,肥嘟嘟的一團。


    “彩雲易散……琉璃脆。謝樨,你不要忘了我啊。”


    地上的小兔子抖了抖耳朵,蹭了蹭我的手心,然後消失為一片光亮的塵埃。


    他怎麽能?


    我什麽也沒有抓住,他什麽也沒留給我,他的一切都消失殆盡,隻留給我兩個雕刻得歪歪扭扭的兔兒爺。


    彩雲易散琉璃脆。


    明月常照……玉兔死。


    ☆、尾聲(17.12.28捉蟲)


    半年後。


    “報告上仙, 兔兔們又逃跑了, 下一步要如何行動?”


    “又跑了?”


    我坐在書桌邊, 抬眼瞧了瞧立在我麵前的這隻小靈魚精,近日我將養兔大業託付給他,專心研究起園藝來, 琢磨著怎麽將苜蓿糙、彼岸花、大白菜嫁接一下,造出一種同時具有這三樣植物屬性的植株。我敢說,若是成功了, 這樣的植物必然被兔子界奉為神物。


    但兩邊計劃同時受阻,聽了小靈魚精的匯報,我隻有放下手中的書,親自出去督戰。


    沒錯, 是督戰。


    以往我曾暢想過在家中開後宮的場景實現了, 現在我家院落中養了二百七十三隻兔子。玉帝告訴我,由於負責轉生的環節出現了一些問題,導致他們無法追查到靈魂宿主的氣息,我需要在這毛絨絨的、肥嘟嘟的兔子軍團中,找到我以前養著的那一隻。


    這工程量不得不說, 十分浩大。兔子一旦多了,便容易打架,漫山遍野地跑。我挑挑揀揀, 起初選出了一隻最肥的兔子作為候選兔,後來又發現一隻會遊泳的。兩邊舉棋不定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一隻愛打滾兒的……諸如此類, 不枚勝舉,擁有玉兔屬性的兔子實在是多得數不過來,我根本分辨不出來哪隻是轉生的他。


    話是這樣,我丟下了書去觀戰時,還是注意了一下戰局。近日兔子中時常有爭鬥,今天卻不同尋常。


    小靈魚精道:“報告上仙,有一隻兔子搶了所有兔子的吃食。”


    我有些震驚:“你說真的?”


    我趕過去看時,便見到了一隻大兔子立在山坡頭,以睥睨一切的姿態提著前爪。山坡下,是一群滾滾白雲一般的兔子,正在瘋狂地往上衝去。緊接著,我便見到那隻大兔子如同旋風一般背身跑了,行動之迅捷,氣勢之威猛,仿佛出膛的一隻兔子炮。


    我騰雲跟上去,見到這隻兔子雖然氣勢威猛,但是由於過於肥胖,很快便在速度上落了下風。眼看著後麵的兔子們即將追上,它很快地在地上刨了個洞,一頭紮進去準備遁地。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三十六計走為上。這隻兔子還是有些頭腦的。


    然後……它的屁股便被卡在了洞口。


    它似乎是很驚恐地掙紮著,但是掙紮並沒有用,我瞅見它的小尾巴在外麵悽惶地搖來搖去,然後不動了。這隻兔子很頹廢地選擇了放棄。


    我看了看即將到來的兔子大軍,伸手將這隻勇敢的、為了吃的寧願與全世界為敵的兔子給拖了出來,抱在了懷裏。


    我瞅著它,它瞅著我。它的一雙小眼睛裏充滿了疑惑,還有些劫後餘生的驚喜。


    我懶懶地對它道:“認的我麽?”


    它在我懷裏立了起來,扒拉上了我的肩膀。


    我再道:“不認得就把你丟回去。”


    它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很快,在我還在斟酌的時候,這隻兔子歪了歪腦袋,抖動著一雙耳朵,往我嘴巴上親了一口。


    我把他舉著提遠了些,看著他踢著小短腿兒動了幾下,接著不動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我。


    我嘆了口氣:“……今晚你跟我睡。”


    它還在動彈,我隻有再次將它抱回懷裏,它剛一貼上我的胸膛,便再次用小爪子按著我的麵頰,吧唧又親了我一口。


    我知道我這次選對了。


    世人傳說,半年前,玉兔廟被砸毀,新帝駕崩。


    帝崩前傳遺詔,告天下立先皇後遺腹子林意為太子,太後陳氏為攝政。


    陳姣瑤懷了林裕的孩子,這也是我此前沒有聽說的。我駕崩前諸事瑣碎,隻來得及將這幾件事給捋順了,可以說是急匆匆地回了忘川。


    林裕沒有死。他自己選擇了退出,去追尋張此川的蹤跡。——張此川這個人,的的確確,再一次的,在大家的眼中消失了。


    隻是如今,他們再弄出什麽動靜,都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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