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死死地揪著我的衣襟,幾乎哭得聲嘶力竭,不停地倒著氣,一字一哽咽。我抱著他,聽他後麵已經講不出什麽,隻是反反覆覆地喊著我的名字,忽而也覺得眼眶酸澀。


    “你說你不會趕我走的,謝樨。”


    “我想跟你長長久久,你問過我的,長長久久。”


    他的眼淚落在我的脖頸上,滾燙的。我想把他從我身上剝下來,結果沒剝動,他仍然死命埋在我身上哭。


    這隻兔子也是真能哭。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他哭過了時辰,他才兩眼紅紅地抬起頭,頂著鼻音可憐兮兮地問我:“我可不可以不回去。”


    “我是一隻兔子,很小的,不占地方,你還可以摸摸我。你要是不想看見我,我現在是黑色的,靠著牆睡,你在夜裏也不太能瞧見。”


    他吸著鼻子,給我闡述了幾大點必須收留他的理由後,睜大眼睛望我。


    我被他望得仍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卻替我做了主張,主動變了兔子爬進被窩裏埋了起來。


    我跟著他躺下,看著他把一隻耳朵露在被子外麵晾著,然後迅速地裝作已經睡熟了,還發出了幾聲呼嚕聲。


    我伸手輕輕碰了碰他那隻受傷的耳朵,兔子耳朵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似乎是怕癢。


    我道:“小兔子。”


    兔子耳朵立起來了一些。


    我卻遲遲不知道說些什麽。


    往後這一整夜,我都沒說出什麽話來。


    ☆、長安街


    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起得很早, 看了看還團在我被褥上的黑兔子, 想了想,還是將他抱回了他自己的臥房。


    他昨天險些哭斷氣,此刻睡得一塌糊塗, 在我懷裏很安穩地臥著。本來我以為他不會醒,可當我用湯婆子焐熱了被窩,再將他放進去的時候, 他突然醒了,睜開了那雙黑豆樣的眼睛。


    他道:“謝樨。”


    我說:“嗯。”


    他聲音裏還帶著些睡意,似乎是清醒了一會兒後,眼神才清透起來。他埋在小枕頭底下很小聲地對我道:“還, 還沒到時間。”


    我沒聽明白:“什麽時間?”


    他再小聲地道:“對不起, 我不會再胡鬧了。可是謝樨,你如果不要我了,應當把我們約定好的時間過完了,再不要我。我們神仙都是很守約定的。我昨天其實是想找你說這個事。”


    我想了起來,我剛開始同他在一塊兒時, 似乎定了個時間,說是要先在一起考量一下,花半年時間適應。後來因為江陵打仗, 往後再推了一年,如今一整年過去,也隻剩下半年時光了。


    我嘆了口氣, 問他:“還有多久?我不記得了。”


    他小心翼翼地道:“一千年。”


    我:“……”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道:“那,一百年?”


    我再嘆了口氣,把他被枕頭壓住的那隻受傷的右耳朵輕輕提出來,空置在外頭晾著:“我現在要出門了,這件事等我回來後再說罷。”


    他馬上點了點頭:“你,你出去罷,我不耽誤你做事。你大約什麽時候回來啊?”


    其實我今天沒什麽要事,隻想走出去靜一靜。對著他我沒辦法靜下心來想事。


    我要好好想一想這回事。


    我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隨便謅了個時間,接著幫他掖好了被子。


    他一直望著我。


    “你還生氣嗎?”


    我道:“你乖一點。睡吧。”


    他便乖乖閉上了眼睛。


    我出門時,望見頭壓著一大片烏雲,估摸著要下雨,但雨一直沒下下來。街麵上的人倒是比平常多,後天便是元宵節,不少做生意的人家已經提前張羅著做好了準備,以賣麵具燈籠的為甚,小孩子們也放課了,紛紛出來跑動玩鬧。


    我往我家中走的時候,正碰上街上一處人家娶親,在門口放爆竹分紅包,新郎官兒還攔住我,硬給我塞了個紅紙封好的吊錢串子。


    “恭賀新禧,吉祥如意!”


    我以往沒碰到過這種場麵,經旁人指點,原來接了紅包後,還要進去同新郎的在座高朋喝幾杯酒。這家人都很熱情,我同另外幾個得了紅包的幸運客挨個喝了酒後,還被邀請留下來用飯、鬧洞房。


    我不大適應這樣的場景,向這家主人告了辭。男主人送我出門,突然詢問我是否婚娶,再笑著道:“是內人讓我轉告,看公子風貌無雙,不知家中是否已有良人,想將小侄女介紹給公子。”


    我也笑著推拒了:“某已有家室,謝過夫人好意。”


    “啊,有些遺憾,不過今朝相逢也是幸事,敢問公子姓名?”新郎官問我。


    我想了一下,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麽回答。


    這家人就同我住一條街,認得胡天保也聽說過謝樨大名,我說哪個名字都不合適。


    我原本的名字應當叫林兆,此字百姓避諱,也不是尋常人能提起的。


    最後我道:“明無意。”


    明明無意,此刻我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實在是好。


    那人也笑了笑,拱手客氣了一聲:“好名字。”便送我出去了。


    周圍沒什麽人,我回家四處看了看,再在我的房中坐了一會兒,糙糙清掃了一遍。


    我昨晚一夜沒睡著,又喝了許多酒,清掃過後覺得有些疲乏,便合衣在上麵躺了一會兒。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外頭天已經黑透,點了燈,隻能瞧見庭院裏那顆桂樹,在微弱的月光下輕輕晃動著枝杈,樹葉簌簌,滿院風動。


    我便覺得十分孤寂。


    我老覺得那顆桂樹下應當蹲著一隻白兔,但我走出去看,卻發現沒有。


    家中實在靜得怕人,我想起如今是年關,外麵應當還熱鬧著,就披了一件外氅,去了最熱鬧的長安街。前世被我熟悉的紙醉金迷再度入眼,我隔著半條街與燈火和行人對望,欣賞了一下各式各樣的歡好笑顏,再去茶館聽了會兒書。


    這回我沒聽見什麽傳奇小傳,茶樓裏談論著過幾天的元宵節,說是當天要一改從前的慣例,將主城門也打開,禦林軍將散到城外維持道旁的安穩,帝會乘坐九龍金輦親臨城下,與萬民同賀,賜福新春。


    說書人便順著在場人的話頭,將先帝的豐功偉業說了一遍,再講到皇族一脈,提了林裕和祉嬪。這一提,說來說去,又不得不談及先帝唯一的皇後。說道前皇後放到民間也當是一位奇女子,在深宮之中尚且有俠女風範,設君子齋,能論天下事,隻可惜這等才華如若不收斂,註定遭人妒忌,最後仍是紅顏薄命的下場,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我道:“其實不是收不收斂的問題,女子但凡表現出些才能,便要被人以‘無才是女德’之名加以打壓,先帝當時說是生病,不過也是個防著自己髮妻的守財奴而已。”


    我的話招來了一些異議與謾罵。先帝一生為國為民,其實挑不出什麽錯處,怎麽看都是一代明君,我這個帽子扣得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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