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罷合卷,是個好故事。


    無眉道:“鄭唐天資聰穎,常言說五十少進士,他二十七歲考中前三甲,雖是末名,但也相當厲害了。放到今天,此人四十有餘,你們既然可以用障眼法蒙蔽旁人眼睛,年歲這事便算不得什麽難題。陳明禮十年不見他這個學生,十年中相貌性情皆可有大改變,你自由發揮的空間也更大些。”


    我剛準備應下來,順便感激一下這個少年的時候,就聽見他話還沒說完:“不過,我也考察了一下你,你十五歲時考過一次春闈罷?似乎是沒中榜來著,此後也不見你再次參考,想來是已經認命了。要你去陳明禮那樣的老油條麵前扮演一個才華橫溢的才子,似乎有些為難你。”


    我頓了一下,淡聲道:“不,一點都不為難,易如反掌。”


    無眉瞥了我一眼,扁扁嘴巴,沒再說什麽。


    我默默跟玉兔坐一塊兒去了。


    我招待無眉同我們一起吃了飯。這少年吃飯的口味極其怪異,隻吃白米不吃菜,且一定要將筷子插入米飯正中,專挖米飯中間的飯粒。


    他的手法相當好,中間一小柱米掏空了,外麵一層還不崩散。他再拿黃酒將米飯澆鬆,壓實了嵌入幾顆小紅棗,吃幾筷子後便拿了碗去窗邊,整碗倒在了牆根處。


    “我吃好了。”無眉放下碗筷。


    玉兔批評他:“小無眉,你為什麽隻吃這麽一點,還將糧食倒在了外麵?這樣是長不高的,如若是一隻兔子隻吃這麽一點,出洞時也跑不過其他的兔子,會很跌份兒,沒有麵子。”


    我回憶起以往被壓醒的時光,看了玉兔一眼:“這就是你兔形這麽胖的理由?”


    玉兔想了一下,勉為其難地承認了:“嗯……”


    無眉很難得地笑了一下:“我不靠人吃飯,是靠其他的東西養活。”


    他那個笑容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無眉往我這邊望了望:“人神有別,我走的路在六界之外。道不同,此事成後我們也無緣再見,但是——”他咳了一聲,幹巴巴地道:“你們請我吃飯,我可答允你們一件事。”


    玉兔疑惑道:“六界之外?”


    無眉麵無表情,看他如看一個傻瓜:“天地五行能跟我說悄悄話兒,你信不?”


    玉兔驚道:“這,這麽厲害?”他斟酌了一會兒,惴惴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把語氣壓了下來:“比謝樨還要厲害,嗯……更厲害一點點罷?”


    我:“……”


    我注視這個少年,隱約想起了我少年時看過的一些奇談。


    有一說是世界分神、魔、仙、妖、鬼、人六種。神為遠古洪荒時的誇父、女媧之類,俱已消隱在古往今來、四方上下的宇宙中。


    我和玉兔這樣的,叫做仙。


    林裕那種,雖為皇帝,身後護佑著一國龍脈,與仙界有勾連,但仍舊是個人。凡人中也有修仙者,隻求無窮無盡的壽命,不再有肉體凡胎之苦。


    人與神仙看著差別是挺大的,但要同歸於這六道之間,有各自的來路與去處。


    而有一類人,眨眼間能斷天地五行、舉手投足能讀懂六儀星盤,在他們眼中,萬物都能說會道、因果齊全,更不會被方寸芥子間的事所束縛。神仙對他們而言不算什麽,凡人則更入不了他們的眼。


    好比一個算命的,學破了頭學得個六爻,給人看命時,有八或九成能說中,剩下一成不中的時候,要歸結於運氣不好。但對於一個踏入了六道之外的人,命格都是坦然呈現在他眼前的,無數種可能得以被窺見,不存在秘密。


    我前世看那些修仙傳奇,唯獨見過一本書敢將主角這麽寫,當時直追得廢寢忘食,晚上在被窩裏點著燈也要看,險些燒了床榻。今番無眉這麽一提,我陡然想起了這麽個說法。


    我有點懷疑。


    傳奇小說定然是有誇張的,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判官憑著什麽本事,能收這麽厲害的徒弟?


    無眉盯著我:“不要胡思亂想,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至於其他的,我答應了判官大人,不能同你們說。”


    我被剛剛的猜測洗了腦,一時沒反應過來,也驚道:“你竟然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無眉頓了頓,再用看玉兔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剛剛看我跟看你丈母娘似的——判官大人說得對,越是冷冰冰的人內心越是騷氣,整天看著挺正經,腦子裏不知道能想到什麽地方去。”


    我:“……”


    我冷靜下來,注意到他講的是“不能同‘你們’說”,意思是判官知道,卻不能告訴我和玉兔。


    拋開我胡亂想到的那些,這個算命的少年無眉,同我們又有什麽關聯嗎?


    一頓飯吃得我好奇心大起。但這少年口風死緊,任憑玉兔接連發問,也隻是接著用看傻瓜的眼神,和藹地望著他。


    “你們去吧,閩人鄭唐,再混進朝堂中看一看。”


    無眉站起身來,看了玉兔一眼,再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明:“以後,你們會用得上我的。”


    ☆、聰明兔


    身為鄭唐, 十年辭官後再次出山, 雖不需要再考一次科舉, 但需要中間人引薦,再由皇帝審批過後方能入朝。


    普遍來說,這位引薦人, 以當年中榜時點中自己的考官為上佳,若是早前就約定了門生關係,師生的名頭已經坐實, 再回來時縱然心有芥蒂,也不好駁這個麵子。


    一是時已有十年之久,人人都愛聽伯樂相馬和浪子回頭的故事,稍不留神還能傳成美談。二是陳明禮年事已高, 我琢磨著時間, 他也快到了收拾包裹告老還鄉的日子。雖然他與豫黨鬥智鬥勇的熱情十分高漲,可人畢竟磨不過歲月,他本人大約也想找個接班人出來。


    懷著這樣的期待,我讓玉兔將我身上的障眼法換了換,照著無眉給的一大摞畫像修正, 不求形似,力求神似。


    我握緊玉兔的雙手,一麵回想他畫的兔子頭一邊道:“你畫畫這麽好, 一定不會把我修得亂七八糟的罷?”


    玉兔受寵若驚:“不,不會的。”


    我擔心他再出岔子,決定趁機再對他進行幾番敲打:“我在外給別人看鄭唐的臉就好, 謝樨這張臉,隻準你一個人看,知道了嗎?”


    玉兔一雙眼亮晶晶的,開心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知,知道了。”


    他施完法術後,我為了確認效果,又去楊柳街找了一回無眉。鄭唐有一副招桃花的大叔臉,無眉起初沒將我認出來,差點將我當成一個輕薄猥瑣的老斷袖,並試圖對我進行毆打。


    我道:“少俠,別動手,自己人。”


    無眉冷靜下來之後,表示效果非常好,捎帶著誇讚了一下我原本的長相:“原本見你我想一卷卦圖扇過去,現在見你隻想把你丟去花柳巷子,早日被人踩死的好。”


    我放了心,一大清早就往陳明禮府上遞了信函,接著在門房處等著。玉兔化了原身蹲在我腳邊,那門房看了看他,對我道:“這隻兔子是你帶來的?我們大人不收禮,也不吃葷腥,你還是原樣帶回去罷。嘖,也難為你,上哪兒找的這麽大一隻,我瞧著比對麵街屠戶養的的小豬都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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