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想,一邊摸黑寬衣睡覺,外袍寬了一半的時候,我鼻子突然裏淌出了一掛溫熱的東西。我抬手一擦,借月色一看,黑乎乎的,好像是血。我沒怎麽在意,拿帕子隨手擦了擦,正準備朝水盆走過去是,卻突然眼前一黑,接著什麽都不知道了。


    昏過去的那一瞬間,我像是一眨眼間跌回了三年前,血腥味在我喉嚨裏漫開,好像是有那麽一把刀子紮進來,直戳戳地告訴我:您別蹦躂了,是嗝屁了。


    這句話聽著也耳熟,我後來由兩位無常引著去地府時,還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當時判官就和他媳婦兒站在那兒迎接我,判官陰森森地道:“這便是冥府,您確實是嗝屁了。”


    那好罷,我一向是個很容易接受現實的人,於是伸手管孟婆要湯喝。孟婆拍開我的手:“今兒火不夠大,你的那碗還沒煮,先去另一邊蹲著。”


    我便蹲著。


    後來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我數著忘川裏漂浮的鮮紅的石蒜花,正看得入神時,就被玉帝提去了他麵前,給我封了個莫名其妙的神仙官。


    我在漆黑的迷濛中回顧了一下這段過去,隱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但夢境並沒有如同我的記憶那樣發展,我的夢斷在我伸手找孟婆要湯的那一刻,接著便跳去了一個詭異的方向。我瞧見孟婆溫柔地注視著我,端著一碗湯輕輕柔柔地哄我:“你喝一點,謝樨。”


    我剛要開口時,又見孟婆眨眼間變成了我娘,我已經不記得我娘的樣子了,隻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她將我抱在懷裏,我趴在她肩膀上,看見她發間一隻金步搖晃來晃去,在陽光下亮閃閃的。


    我盯著那步搖看了看,對她喊了聲:“娘。”


    風移影動,我娘沒說話,隻是微笑著看著我,拿手摸了摸我的臉頰。動作很輕、相當溫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我道:“娘,您記得不孝子的生辰嗎?兒子糊塗了,不曉得現在幾歲。”


    我娘說:“八月十五,正是凡人做月餅的那一天。”


    我想著我娘這話有哪裏不對,但老是沒想出來,還是不依不饒地問:“娘,我如今多大了?您陪著我幾年?”


    我娘還是不說話。


    我自己在心裏算了算。我記事極早,我娘抱我穿過後院曬太陽的那一年,我三歲。再往前一點,僅剩的記憶便隻有一個古舊晦暗的方木桌,上麵爬著很深的裂隙。不知道是什麽場景的事,我周邊一個人都沒有,我拿手去碰那些凹陷下去的裂痕,摸到了一手幹幹的青苔。


    “那就是三歲了,娘,您再有兩年就要走了。”


    我說道。我也不知道我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大約隻是提醒一下我娘,該吃吃該喝喝,每日梳妝,出來後仍是新嫁娘的模樣,我覺得我娘應該是有過那種好看的樣子的,雖然我從沒見過。


    我得不到我娘的回音,再等了一會兒後,便放棄了,對這個夢也生出些嫌惡感來。我不大貪眠就是這個原因,有時做的夢實在是讓人生氣。我氣著氣著,迷濛間感覺又人拉了我一把,很緊張地說了聲:“你不要動,藥灑了,謝樨。”


    我沒理這個聲音。片刻後,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嘴唇,將什麽東西渡到了我口中。那東西非常苦,我嗆了幾口,感到頭腦發疼,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半夜時我出了一身的汗,靈台變得一片清明,醒了過來。我一睜眼就看見懷裏躺了個人,整個人擠著窩在我胸口。


    是玉兔。


    我低聲叫了聲:“兔子。”他睡得很沉,滿臉迷濛地拱著我,眼皮子腫著。我動了動,越過他的肩膀看了看,天色將明,室內泛著青光,裏麵灰撲撲的。我床頭放了一個藥碗,一個偌大的藥舂,再想起我暈倒前那一掛鼻血,我估摸著我是中了毒。


    隻是當時雲岫樓中的茶酒我一口都沒碰,我想來想去,隻有我挑劍尖的時候被刃口輕微劃了一下,這時候有可能沾上些東西。


    隨身佩劍,還給劍上掛毒,難以想像這是帝王作為。這防人害人的心思快趕上我隔壁那隻耗子精了。


    我動了動,發覺我手上被劃傷的地方已經被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包法也很符合玉兔的風格,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像個饅頭。我看著眼前睡成一灘泥的年輕人,幾個時辰前的怒氣消了大半。雖然我也很想把他弄醒再收拾一頓,想想還是算了。


    闖禍了就闖禍了罷,再等幾個時辰,謝王爺被抄了家,還要因為侮辱聖上掉腦袋,不過是再去地府走一回,換回我胡天保的殼子。


    我一個人占著大半個床位,瞅著玉兔可憐兮兮地被我擠在了床沿邊角,想把他往床裏帶帶,又怕把他弄醒了。我想了一會兒,伸手將他摟緊了,確保他不會掉下去。


    大約是夢見了我娘的緣故,我覺得我現在的心境很平和。


    我維持著這個平和的心境,第二天起床收拾齊整,左等右等也沒等到人來抄我的家,卻在我書房桌上發現了一封信。


    我看著信封上簡筆畫著的那個兔頭,再看了看信紙開頭三個烏黑的大字:悔過書。嘴角抽搐了一下。


    玉兔寫了整整五頁紙,廢話連篇,我單看那紙上洇濕的水痕就知道這傢夥肯定是邊哭邊寫的。


    他在信中道:“你怎麽罰我我都接受,你真的要烤我,我也不會反抗了。對不起。”


    他寫:“我聽你的話,以後都變兔子。你不要生氣了。”


    我將拆開的信原封不動地放回去,用一本厚實的書壓好,然後回房去找玉兔。


    玉兔已經醒了,他坐在床上,一聲不吭地磨著藥,見我進來,他吸吸鼻子,把我的手拉過去,拆開了細布給我換藥。


    往日都是我伺候他,仔仔細細地給他敷花泥,此刻好像我和他的角色倒轉了。我咳了一聲:“上仙……”


    他給我重新包紮好了,又端了碗漆黑的藥汁給我喝。我剛喝了一口,險些吐出來——本來苦澀的煎藥,他硬生生給我加了半打蜂蜜進去,甜齁到喉嚨根的同時仍舊掩不了川穹五味子的那股腥苦味道,隻讓口感變得更加可怕起來。


    玉兔眨巴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喝。


    我閉著氣一口將藥喝空了,再道了聲:“上仙……”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端起藥碗去了院外,蹲在井邊咯吱咯吱地洗幹淨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笨拙地洗完了一堆藥碗藥罐子,然後神情鄭重地走到了我麵前,看著也不像是在求表揚,而是像……英勇就義。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便已經“嘭”地一聲變回了兔子原身,伏在我腳下的糙叢中。


    我嘆了口氣:“我不烤你,上仙你不用這樣。”


    玉兔跑幾步趴到我的腳背上,我不得已隻能將他抱起來,揣在袖子中。想了想他的性子,我溫聲對他道:“罰個差不多就可以了,你變原身五個時辰,就這麽說定了。”


    結果玉兔完全沒有鳥我,他這回鐵了心自罰,連院子裏的糙都不肯吃,隻趴在桌上哢擦哢擦地嚼幹巴巴的枯糙,我眼看著他油光水滑的毛又要癟下去,左右無法。他隻在每天傍晚、中午變回來一次,給我上藥,等我傷好了之後,他啃枯糙啃得更加起勁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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