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鏡如塵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她自角落裏站起身來,曾經天真無暇的清澈眼眸這一刻複雜得讓人看不清心思。鏡如塵疲憊地閉了下眼又緩緩睜開,容顏溫婉,唇角笑意淒涼,輕輕說:“鏡如玉,好久不見。” 聲音回響在空空蕩蕩的大殿裏,像是落了很多年的雪。 言卿沒說話,將手裏的發絲丟給不得誌,轉身回到了謝識衣身邊。 謝識衣說:“你救不了鏡如塵的。這麵鏡子遲早會碎,隻是或早或晚罷了。” 言卿隻是看著那青絲上纏繞著的扭曲的魘,輕輕道:“你說上一屆浮花門主,是不是猜出了鏡如玉是魔種,所以才會設下這樣的詛咒?” “不殺鏡如塵,說明鏡如玉還保留著最後一絲良知。要是有一天鏡如玉為了修為更進一步,不惜對鏡如塵痛下殺手,說明她已經徹徹底底成魔。” “浮花門門主不願意讓她禍害蒼生,於是設下這樣的局。碎掉鏡子,鏡如塵魂飛魄散,鏡如玉也跟著魂飛魄散。” 沒人能輕易讓一個化神期魂飛魄散。 所以隻能在和鏡如玉羈絆深切的鏡如塵身上動手腳。 言卿忽然覺得疲憊,先是秦長熙,後是淮明子,後是鏡如玉。這一次汀瀾秘境,真的叫他精疲力盡,可是他得強撐起精神來,因為謝識衣現在比他更虛弱。 “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言卿忽然心中湧現深深的歉疚來,輕聲說。 謝識衣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嗯,想好怎麽贖罪了嗎?” 言卿心中愧疚:“沒想好,不過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 謝識衣淡淡笑了下,視線又看向前方,平靜道:“我若是不進來,秦長熙或許隻是暫時複活淮明子,將之作為武器。” 從黑市那些弟子居心叵測吞下丹藥開始,就定下死局,甚至可以直接跟宗門說是他們咎由自取。 而如今,淮明子死去,鏡如玉入局。 九宗三門風起雲湧。紫金洲秦家勢必會趕過來南澤州。 “我們走吧。”謝識衣輕聲說。 言卿:“什麽?!” 謝識衣雲淡風輕道:“你不是好奇我的下一步嗎?” 言卿:“啥???” 謝識衣戲謔地笑了下,想起了當初從南市回忘情宗時,九千九百階上言卿問他的那個問題。 “跟著你‘叛出’宗門。” 四百八十寺他一直找不到進去的方法,不如趁這次將計就計。 另一邊,鏡如玉和鏡如塵在火海中對峙。純白熾火燃燒大殿,惶惶明滅。 愛恨恩怨,好像從並蒂而生的第一刻起,就算不清了。第77章 障城(三) 鏡如玉並不怕直麵鏡如塵。 實際上在知曉鏡家雙生子詛咒的一刻起,她對鏡如塵就再也沒什麽愧疚之心了。 她們之間的羈絆不就是這樣嗎?一枯一榮,一盛一衰,一如鴉殺峰漫山遍野的兩生花,用恨來詮釋愛,用死來詮釋生。 所以她之前在青楓林會嘲笑紫霄,嘲笑他一生負碑而行,居然永生永世都走不出殺父弑母的血色夢魘。 畢竟對於她來說,璿璣殿那一晚迷幻失真的夜晚,到頭來也不過一聲似笑似歎的“火好大。” 隻是如今再度和鏡如塵對視。 上方純白的天火照夜如晝,那熱度落在臉側滾燙逼人,哪怕是蛇蠍如她,這一刻也晃神了刹那。 ……原來,火真的好大。 鏡如塵小腿隻剩白骨,伶仃脆弱,所以走得並不是很快。 “小姐……”飛羽見她蘇醒,也掙紮著站起身來,臉色蒼白眼裏滿是擔憂。 鏡如塵聽到他的聲音微愣。 她醒來的一刻,所有記憶都回籠。想起這些年少女無憂的歲月,總有一人形影不離用命守護在她身前。鏡如塵唇角彎彎,眼眸帶著笑也帶著點哀傷。為這最後才了然的心意,和注定沒時間回應的愛。 她輕聲說:“飛羽,謝謝。” 飛羽沒說話,還是緊張地看著他。 鏡如塵道:“你出去之後,幫我一個忙,找到萬情太上長老,暫時把浮花門托於她掌管。” 浮花門地位最崇高的三位太上長老。百思,千巧,萬情,現在隻剩下一人。 飛羽聽她交代此事,驟然瞳孔一縮,臉色煞白,他還欲說什麽,可是鏡如塵已經轉過身,往殿中心半跪的鏡如玉走去了。 白骨大殿裏有很多人,有恨意滔天的秦長熙,有瑟瑟哭泣的白瀟瀟,有跟顏樂心一樣之前被鏡如玉威壓大傷,經脈寸斷匍匐在地上的九宗弟子。還有自始至終入局布局冷眼旁觀一切的謝識衣,和亦正亦邪功法神秘的言卿。 隻是現在,鏡如塵的眼裏隻有那個跪於地上森森望向她的妹妹。 到現在她終於懂了母親瀕死前那句話的意思,知道了她的安排。 ——如塵,要是有一天鏡如玉真的想殺了你,你就把這麵鏡子摔了。 當年仙宴攜手下雲舟,名花傾國兩相歡。 如今一跪一站,生死兩端。 魘被強行抽走,鏡如玉丹田內靈力也一掃而空。她水藍的長裙曳在地上,青絲瀉了滿身,抬起頭,容顏清麗無雙,眼神冷冷淡淡,看鏡如塵像看一個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 鏡如塵也蹲下身去,鏡子的詛咒在侵蝕她的靈魂,她整個人從發絲到衣衫都浮現出一層盈盈的白光來,細碎晶瑩,恍若神女。 鏡如塵輕聲說:“鏡如玉,你在恨什麽呢?” 鏡如塵蒼白地笑了下,沒有恨也沒有愛,她道:“若是母親不愛你。早該在你連同紫霄殺掉千巧長老的時候,就該殺了你。” “創下雙生鏡的詛咒。不是因為她恨你,而是因為她愛你……她愛你,才哪怕明知你心術不正,還給你這最後的機會。” 鏡如玉聞言短促地冷笑一聲,說:“鏡如塵,你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鏡蘭澤愛我?那麽璿璣殿的火你怎麽解釋!” 鏡如塵麵無表情,咄咄逼人:“我得了什麽便宜?鏡如玉,你告訴我。我現在毀了容、毀了修為、魂飛魄散,失去母親失去愛人失去一切。渾渾噩噩活了幾百年,醒來居然是為了和你一起共赴地獄。我得了什麽便宜?” 鏡如玉別過頭去,不再跟她爭論這一點,古怪一笑說:“鏡蘭澤哪是給我最後的機會啊。她隻是璿璣殿想殺我結果害慘了你,以為是報應,怕了而已。” 鏡如塵似乎也疲於去跟她爭辯,她抬頭看著上麵的火,輕輕道:“璿璣殿,璿璣殿。鏡如玉你句句不離璿璣殿,是真的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 鏡如玉一下子抬頭,手指痙攣顫抖。 鏡如塵垂下眸。銀色的流光繞在她身上,將陳舊的疤痕也逐漸瓦解,露出一張溫婉絕色的臉來。 她陷入漫長的回憶,喃喃自語:“我牽著你的手,帶著你往外走。” “到殿門口的最後一刻,我回過身,高興地安慰你說我們得救了。但事態緊急,所以那個時候我也沒有停下步伐來。” “其實我馬上就要出去了。可我轉身的一刻,看到了你正上方……有一塊房梁帶著烈火熊熊下墜。” ……什麽? 鏡如玉這一刻終於所有的表象僵硬繃直瓦解,杏眸圓瞪,血紅色眼睛裏滿是難以置信,一字一句:“你說什麽?” 鏡如塵沒有看她,隻是仰頭看了這一天,一模一樣的空寂大殿,一模一樣的純白焰火。 她諷刺一笑說:“那個時候,跟房梁墜下的還有漫天碎落的琉璃瓦。琉璃瓦光可鑒人,就像破碎的鏡片。” “所以我能看到。我從碎落的瓦片裏,看到了我背後,一塊牌匾同樣在下墜。” “我停下步伐,是為了拉你一把。怕你被房梁砸上,而你撲了過來,撲得我踉蹌一步……你喜極而泣裝作害怕死死抓著我的手,把我推到了牌匾之下。” “其實我可以反抗的……”鏡如塵現在回想往事,恨與怨都歸於塵土,最後或許隻能怪命運的冰寒。 她說:“但是我要是推開你,死的人就是你了。” 鏡如玉如墜冰窖,牙關顫抖,死死看著鏡如塵。 鏡如塵低頭,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在火光中對視。 鏡如塵從回憶中抽身,麵無表情說:“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跟我說,要我好好保護你,跟我說,永遠永遠不要傷害你。” “鏡如玉,你在浮花門活得真的有你所言那麽痛苦嗎?” 另一邊不得誌折騰半天,終於把淮明子的魘和鏡如玉的魘徹徹底底吞了進去,氣喘籲籲跑去邀功。 “格老子的,終於搞定了。” “啊啊啊——!” 魘被徹底吞噬的一刻,鏡如玉像是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她大叫一聲,忽然痛苦地彎下身去。她雙手抓著頭發,整個人貼著地麵,自喉嚨裏發出痛不欲生悲鳴的嗚咽來。鏡如玉身形單薄,背上的蝴蝶骨好似要展翅而飛。 這樣深刻的絕望,不似她之前偽裝的每一幕。 豆大的血淚自眼角流下,血色淚光裏,她好像看盡了這一生。 鏡如塵的話如雷劈下。 她在浮花門活得真的那麽痛苦嗎? 不。她是門主之女,受盡萬千寵愛。她與生俱來便有著九重天無數人豔羨的身份、外貌、天賦。 怎麽會痛苦呢? 門中真的人人看不起她嗎?不,他們憑什麽看不起呢。 世人談及她總是誇讚的。 隻是誇讚的最後……總要帶一下鏡如塵罷了。 他們誇她貌美,便會想到鏡如塵和她樣貌一樣;他們誇她天賦出眾,便會想起鏡如塵更為出色;他們因為身份阿諛奉承她,轉身就會想到鏡如塵才是未來的浮花門門主。 母親真的對她很差嗎?她小時候不懂,為什麽她和鏡如塵吃穿用度總是一模一樣,不偏不倚,沒有一點區分。她鬧她煩,到現在才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鏡蘭澤最開始想的就是她們共同進退永遠不相上下。如此方可……得一平衡。 隻是一步錯,步步錯。可能某個夜晚對於修行的片刻怠惰,從此一點罅隙,在漫長的歲月裏,變成天塹。 清樂城,她對章慕詩說在浮花門雙生就是原罪。 到現在,她才醒悟過來……原來嫉妒,才是她們之間的原罪。 那些不斷翻湧入喉的逆血,擊破重重理智,讓她嚐盡苦澀滋味。 竟是嫉妒。 “如玉,我們得救了。” “是啊,姐姐,我們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