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依舊是寧靜的,神色依舊是從容的,就好像他現在站在極高的位置一般——卻怎麽,也不該是這樣低下的姿勢。


    碰。碰。碰。


    秦封腿使不上力,唯有用手撐著。然後對著楚綠腰的方向,一下下地將額頭嗑在冷硬的地麵上,不給自己留一點情麵的狠絕。才磕三下,額頭便已破了,鮮血順著鼻樑向下流,卻依舊保持著原本的力道,碰碰碰,一下又一下。


    山凹中,似乎又靜了一靜。蘇白目光中閃過衷心的欽服,而另三人,包括鎮定的慕輕寒,都紅了眼眶幾近決眥——卻沒人說得出一句話,在這樣的場景之中,語言,顯得如此蒼白。


    楚綠腰麵無表情地看著秦封一下又一下地俯身,磕頭。地上的碎石把他用於支撐的雙手也硌出血來,和著額頭上留下的和印在地麵上的,顯得分外悽慘。楚綠腰卻依舊是沉默的高姿態,直等秦封不知磕到第幾十下,臉上的血以可以用來洗臉的時候,才略略,卻也是第一次斂了風情萬種的眉眼,道:“何必。你就算把腦袋磕碎在這,老子,也不會管。”


    沒等其他人多作反應,楚綠腰淡淡地繼續道:“老子有能力。老子可以頃刻間叫這方圓百裏內所有殭屍瞬間灰飛煙滅。但是老子,不管。”


    他說著從袖中伸出兩隻修長白皙的手,在虛空中翻覆結出幾個奇特的手印。結印的姿勢很鄭重,卻也不知怎麽顯得風流嫵媚,翻覆之間,泛出點點青光。


    青光漸漸開始擴散,然後化作一個個光點,從手印中逸散出來,然後籠罩漂浮在楚綠腰周圍,和他艷麗的紅衣形成鮮明的色彩反差。楚綠腰將手印凝定在一個反扣合十的姿態,臉容在青光的映照下顯得有點陰森。


    “知道這是什麽嗎?這青光裏,有十萬零七百三十二個魂魄。”楚綠腰望著那些青光,目光頭一次地悲憫溫和。“每一個,都肩負著或多或少的罪孽。但是隻要在這裏,它們便能逐漸流轉自然之氣淨化自己的罪孽,最終化作天地浩然之氣萬古長存。如若這過程之中,靈魂本身起了什麽癡念貪念,便是瞬間的魂飛魄散。”


    “他們也曾在紅塵中掙紮輾轉,就如同你們。然而在這裏,他們終於能得一隅寧靜,不受輪迴煎熬之苦。”熒熒青光映得楚綠腰眼中似有水光流轉,“這世間沒什麽我管不了的。隻是若無關魂魄之事,我隻要動用半分力量,這十萬零七百三十二個魂魄,就會瞬間逸散。”


    “逸散,可知道什麽叫逸散?”楚綠腰笑了起來,嫵媚中顯得異常淒涼,“不是因為癡念歸於永寂的魂飛魄散那般輕鬆的事情。十萬個魂魄,將會重歸紅塵,往昔消去的孽障,重新千百倍地壓在身上。十萬多個魂魄,重要收歸地府,壓入地獄底層永世不得超生。”


    “這些殭屍若是進入中原,勢必生靈塗炭。隻是你們又可曾見過魂魄的修羅場?”青光中,楚綠腰的臉稍稍扭曲了一下,瞬間又重歸平靜,“殭屍丫頭,你聽蘇毅提過老子的事吧?原本知道老子的事的,也就隻有那老小子和另外兩個鬼東西。”


    “青燈紅裳,青燈紅裳。”楚綠腰微閉了眼搖了搖頭,手上手印重又開始翻覆最終守元歸一,而那些青光也重又聚攏在他手心裏,然後消失不見。“老小子說得不錯——隻要老子還有一天叫楚綠腰這個名兒,老子便不會救你們。秦封小子,老子知道你有多愛護這三個娃娃,多看重百姓安危。隻是無可奈何之事,便也莫要強求了。千古天地,悲歡生死,無常即有常。學學蘇毅那老小子,人生一夢,不如夢得酣暢點。”


    眾人在寧靜之中呆楞,惟覺得不可思議。隻是在這大片脫離常理的殭屍群中,卻又不由得他們不相信。


    如常的唯有蘇白。然就是那次叔叔醉酒偶聽他講起“青燈紅裳”之事的她,此刻聽楚綠腰說完,卻也是惘然唏噓。那是個奇詭中帶著痛楚淒涼的故事,故事中的那個本來天真的少年,為了一個人,為了一句話,負起常人連想像都困難的擔子,走上了一條不歸的路,那時不過是當怪談來聽,卻怎知這等奇異之事竟是屬實。而故事裏那個看盡世態炎涼的青燈紅裳,如今在自己麵前,竟還是如常嫵媚地微笑著。


    世間多不平。


    五個字再次重重壓在蘇白心上。


    所以孟紫衣的瘋狂,所以景煦的扭曲,其實,本都不是他們的錯。


    可是沒錯又如何?世間不平,不能成為為惡的藉口。世間不平,慕輕寒卻仍能堅守自己的信念。世間不平,秦封卻依舊能把自己置於最末的位置。世間不平,就算為惡也無人能責的楚綠腰,卻一個人,挑起那般沉重的使命與重擔,在茫茫天地之間孑然背負,煢煢獨立。


    卻還是有那麽多人,在這不平世間掙紮輾轉,殘損了肉體枯萎了容顏,不變的,是胸中無悔的信念。


    蘇白未曾哽咽,眼淚卻沒有任何阻滯地滑落麵頰。腐爛的瘡口被眼淚灼燒得疼痛,胸中卻驀然開朗,一片清朗廣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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