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五分鍾,又一輛車經過,這回他們搭上了便車,三人擠在一籠籠吱吱亂叫的豬仔的旁邊,返回他們燈火通明的城市。


    重新回到現代文明的城市,吃漢堡,享受咖啡的溫暖熱氣,聽電子音樂,一切都恍如隔世,同時一切都沒有改變,包括他們的身體,凱仍舊在棒球場上生龍活虎,露茜的嬌柔氣質一如既往地受男生喜愛,改變的也許隻有一個人,他一日比一日顯得憂心忡忡,神情恍惚,比起以往的湯,漸漸判若兩人。


    入夜,湖底噩夢般的景象正悄悄地潛入湯姆的夢鄉,無比真切。小車內,還是一動不動的坐著三具灰白色的身軀,他看到車內的自己睜著一雙被水浸泡得變形的呆滯眼睛隔著車窗和他對視,身邊的露茜扭斷了脖子,死狀慘烈,凱頭頂著一團水草,有小魚在他張大的嘴巴裏遊進遊出。


    啊,一聲大叫,湯姆從床上一坐而起。又是同樣的噩夢,他已經有一個月的時間連續夢到這些可怖的場麵了。揮之不去縈繞著他的,是一種強烈的感覺,現在躺在床上的並不是真實的自己,在水底的那個才是。這種感覺一旦產生,比那些可怕的夢更折磨神經,而神經又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的東西。這一刻,他幾乎瀕臨瘋狂的邊緣,甚至能聞到自己身上的水草腥味。


    第二日的中午,湯的宿舍窗口立著兩個年輕的身影。


    湯,你怎麽了?這段時間你無論幹什麽都心不在焉,叫你一起去為凱當啦啦隊你也不去了,整天隻看見你發呆,好象眼裏已經沒有我的存在了,你再這樣下去,我和凱都會很擔心的。你知道嗎,我愛你,我不能讓你繼續這樣下去的。


    你難道真的相信我們在這兒說話是因為神跡嗎?難道你沒有夢到過湖底的我們三個人嗎?你難道沒有聽見他們在水底發出“我們在這兒”的聲音嗎?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奇蹟,就更別提神跡了,我想再回去湖底,看看車裏是不是有我們三個人。


    你瘋了,我們發過誓不去探究事情的真相的,為什麽不能相信這就是一個神跡呢,隻要能繼續這樣在陽光裏享受生命,真相是什麽到底有什麽關係?求你,別去。


    我不能不去,因為這個世界沒有奇蹟,我需要事實,需要合理科學的解釋……我根本不象真實地活著。


    窗外的花圃百花凋零,呼呼北風中,令人惆悵的秋天已經在謝幕,而令人心生寒意的北方的冬天終究還是亮相了。


    是不是給你一個奇蹟,你就會相信。就象秋天的最後一片落葉那樣,你也象書裏那個患肺病的瓊一樣相信葉子掉光了生命就走到盡頭了,隻有奇蹟才能證明自己可以活下去?我會為你找到奇蹟讓你活下去的。


    轉身離去的露茜腳步匆匆,她急著去找凱一起想辦法找奇蹟來說服湯。


    當天發生車禍的湖麵還是平靜如鏡,水底,穿著潛水衣的湯正在沉重的水草叢中摸索著尋找那輛小車。……


    剛從湖底升上水麵的湯,就聽見湖上麵的公路上警笛長鳴,象是出了什麽嚴重的事故。有種不詳的預感籠罩著整個湖麵。湯迅速爬上岸,向上麵的公路爬去。


    是一起嚴重的交通意外,一輛小車撞上了大拐彎處的山崖,車頭完全報毀,鋼鐵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血肉之軀了。湯移動視線到地上,大攤的鮮血中躺著一枝飽滿嬌艷的玫瑰,左邊躺著脖頸折斷的女孩,象一個完全睡死過去的公主,右邊的男孩,張大了嘴巴,神情愕然,他們是因為飛車速度太快才撞向山崖的,一瞬間,已經永劫不復。


    湯木然地拾起那枝玫瑰,冬天裏的玫瑰,誰說這就是奇蹟,它已經是死亡的預兆,握花在手,如握愛於絕望,心似滴血。


    平靜的湖麵下,湯姆抱著他的玫瑰獨自下沉,湖底那輛車內,應該還有他的位置。


    三生的約定


    水一直小心翼翼在她身下滑動,好象用水做的界限在輕柔仔細的籠住她,又試圖不讓她發現。她心中略有些惱怒,用力的劃動,擊破。水還是小心翼翼的囚禁著她,她進則退,她離則即。


    她心中惱怒著,又有些淒涼。這種不幹脆的禁錮,就象死亡。那種氤氳著淡淡哀愁和幸福氣味的淺蘭色氣體似有若無的纏繞她。胸口的玉墜在水流中悠悠搖晃,有水的溫潤,水的清靈,水沒有的堅硬,脆弱和純粹。玉上是古樸的龍紋,暈染著絲絲翠色。


    水溫涼如月。她狠狠的劃開去,擊破那迷離。


    遊到對岸,是個銀沙的陌生河邊。水色渾濁,帶著輕柔曖mei的旋渦與溫度。她一個人遠離了朋友,還來不及害怕,就抬腳發現那塊猙獰裂開,色澤粉白的傷口。一時覺不出痛。血象什麽果實成熟的汁液,從破損的晶瑩的肌理深處溢出來,冰涼的肌膚一陣暖意。抱著腳坐在岸上,心中有些感傷和倦怠,她就渾身發涼的在那裏呆楞下來。


    岸邊陌生的灌木和小路,幽暗的空氣,隱隱有些冷清。那小路在灌木後一玩,沒有任何預兆和聲息的,那個人站在了那裏。她看不清他的麵目。頎長的身材,柔軟的頭髮,還有凝固的不動聲色的姿勢,但是他的麵目就象暈雲的日光,她看不清。


    一陣委屈而久遠的酸楚扼住她咽喉,幾乎嗚咽出聲。她不知道怎麽了。那個人,一身讓人放心又心悸的氣息,那麽似曾相識。


    他移近。視線在她的傷口。她始終是看不清。河水和風讓人暈眩的嘆息著。她聽不見聲音,卻知道他想什麽;肌膚,呼吸,血液,全身,清晰的呼應默契。他該有的言語,該有的心情,仿佛一一在她心底開放的花朵,花開有聲,她在傾聽。無須五類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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