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女兒帶到這個世界上,卻給了她一副醜陋的皮囊,這幅皮囊讓她一輩子孤苦伶仃,備受嘲諷。


    鍾叔的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臉,褶皺的皮膚扭曲成一團,痛苦的眼淚從指fèng間一顆顆滑落出來,這場哭泣,他忍了三十年。


    這是犯罪……是不可饒恕的罪孽啊……


    鍾叔寧願自己死上十次,也不願女兒像個母猩猩一樣活在世界上。


    可已經沒有辦法了……


    鍾叔擦幹了臉上的眼淚,輕輕撩撥開女兒散落在眼角的碎發,再次嘆了一口氣之後,這才緩緩走了出去。


    鍾叔坐在昏暗的客廳中,麵對著三個臥室,久久地出神,這是他奮鬥了一輩子的成果,有多少錢,有多少家常,似乎早已不重要了,此時對他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個老伴,一兒一女,一個孫子。


    幾十年的辛苦耕耘,組建了這個家庭,他是家庭的支柱,是決策者,是領導者,是夜晚的歸航燈,是迷途的前行牌。


    沒有了他,這個家……


    鍾叔低下頭去,望著自己幹枯的雙手,喃喃低語:“就完了嗎?”


    腦中回想起了梁哲的話語,以及那個已經迫在眉睫的預感,鍾叔知道已經不能再等了,他需要作出一個決定,一個在他六十歲年紀最重要的一個決定。


    他決定放手!


    當這個決定在頭腦中蹦出來的時候,鍾叔渾身一震,像是被一陣電流擊中了,緊接著他的身子在黑夜中忽然瑟瑟發抖了起來。


    這個荒唐愚蠢大膽的決定,終於在鍾叔意識到自己真正老去的一天做出來了。


    眼淚嘩嘩嘩流了下來。


    他捨不得……


    捨不得相濡以沫的老伴,捨不得乖巧可愛的孫子,捨不得外表qiáng悍內心柔弱的女兒,捨不得夜不歸宿整日奔波的兒子……


    可他畢竟已經是要死的人了。


    鍾叔深吸了幾口氣,止住了眼淚,雙手支撐著膝蓋,緩緩站了起來。


    他在黑夜中站了幾分鍾之後,扭過了頭去,朝著門口走去。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走向深淵,身子在疼,心也在疼,如同刀片在絞。


    當鍾叔打開房門的時候,三個臥室內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翻了一個身。


    夜色很濃,冷風嗖嗖。


    鍾叔有些枯槁的身影被昏huáng的路燈拉的很長很長,像一個巨人。


    第152章鍾叔的一天(下)


    曾經的家庭支柱,背著一個黑色的皮包,行走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黎明前那一段濃密的黑夜讓老邁的鍾叔幾乎睜不開眼。


    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


    鍾叔看了一眼手錶,自語道:“老伴該起chuáng了。”


    鍾叔找了一家咖啡廳,將皮包打開,裏麵是一台筆記本電腦,他將電腦開機,像個黑客一樣,劈裏啪啦敲打著鍵盤。


    雖然已經年過六旬,但早年的各種工作經歷,以及qiáng勢的性格和好學的本性,讓鍾叔始終沒有落後於時代,電腦這玩意,對他而言,遠遠沒有大部分老年人想的那麽複雜。


    鍾叔在電腦上調出了一個鏡頭,一隻手端起桌上的咖啡,瞪眼了眼睛,緊盯著屏幕。


    電腦屏幕上閃過了一片雪花,雪花過後,屏幕中出現了一副不是很清晰的錄像畫麵。


    思維縝密的鍾叔為了觀察在自己離去的這一天裏,自己的家人會作何反應,專門在家中安置了兩個攝像頭,一個在老伴的臥室中,另外一個則在客廳裏。


    六點五分,鍾叔的老伴翻了一個伸,還沒有睜開眼,她的手臂便往右邊靠去,原本應該是老頭子胸口的地方,此刻卻空無一物。


    鍾叔的老伴眉頭一皺,睜開眼,偏過頭去,看到了她好多年都沒有看到過的景象,鍾叔沒在chuáng上。


    老伴在chuáng上試探了一下,被窩是涼的,說明鍾叔已經離開好一會了。


    老伴坐起了身子,銀絲散落在她的額前,在那麽三分多鍾的時間裏,這個容貌凋零的老太婆就這麽癡癡地坐著。


    她是在等待什麽嗎?


    屏幕前的鍾叔鼻頭一酸,他知道老伴在等待自己給她穿鞋,幾年前,老伴的腰就出現了問題,但凡能彎腰的事qíng,鍾叔絕對不讓老伴做,所以從那時起,便養成了給老伴穿鞋的習慣。


    老伴似乎叫了一聲,她從chuáng上站了起來,赤腳在地板上走了,不一會兒,客廳裏便出現了女兒的身影,一搖一晃的女兒,眯著睡眼惺忪的雙眼,走到了她媽媽跟前,兩人似乎簡單地交流了一下,隨之女兒便進了洗手間。


    老伴站在客廳中站了兩分鍾,緩緩走回到了臥室裏麵,彎下腰去,穿上了鞋子。


    整個穿鞋的過程持續了兩分多鍾,似乎她穿的不僅僅是一雙鞋子,而是好幾年的回憶。


    看到這,鍾叔忽然有股自己做錯事的了的感覺,他很想立馬關掉電腦,沖回家裏去,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孫子便已經從臥室裏麵走了出來,乖巧的孫子第一眼便看到了茶幾上的一張紙條。


    孫子拿起紙條,張口讀了出來。


    臥室內的老伴和洗手間內的女兒隨即快步走了出來。


    紙條被女兒搶在了手中,讀了一遍,又被老伴拿在手中讀了一遍,最終返回到孫子手中,孫子再次讀了一遍之後,才將紙條重新放回到了茶幾上。


    這張紙條是鍾叔留下的,紙條上的內容是這樣寫的:我要外出一趟,大約三天時間,因為事qíng緊接,所以沒來得及跟你們說,你們別想念我,也別打我電話,我手機沒電了,三天後,我會回來,放心。——範鍾。


    鍾叔在紙條中沒說是因為什麽事才走的,甚至沒說自己去哪,就是怕他們起疑心,不過這麽簡單的離別內容恐怕疑心更大吧……


    鍾叔不願再多想下去,繼續觀看起了屏幕。


    六點半,本該是吃早飯的時間,但因為沒有鍾叔的安排,所以推遲了下去,老伴和女兒在忙碌著,一直到六點五十了,簡單的早餐才上桌,此時距離孫子去上學已經隻有不到十分鍾時間了。


    孫子似乎有些不高興,他糙糙地吃了幾口切片麵包便站在了桌子邊上。


    鍾叔知道,孫子在等待著自己給他拿書包,然後送他上學呢。


    老伴似乎明白了什麽,走到臥室內,將孫子的書包整理好,替孫子背上,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老伴的身體不好,走不了遠路。


    老伴甚至不知道孫子的學校在哪,更不知道怎麽去那個學校。


    女兒似乎也很著急,她今天是早班,必須八點前到公司,擠地鐵和公交估計怎麽著也得一個小時的時間。


    女兒火速吃了幾口飯,便迅速出門了,留下了不知所措的孫子和老伴。


    鍾叔看到這,實在有些不忍心了,他的手剛接觸到電腦蓋,準備蓋上電腦立馬回家,忽然家裏的房門被人打開,兒子回來了。


    一臉疲倦的兒子帶著滿身的酒氣回來了,鍾叔知道,昨晚他肯定應酬去了。


    兒子看到了孫子和老伴的窘迫,又了解了下qíng況之後,果斷拉起孫子的手,出門了。


    有兒子護送孫子上學,鍾叔也算是鬆了一口氣,但以後總不能天天讓兒子從外麵回來接孫子上下學吧,鍾叔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多想。


    鏡頭中隻剩下了老伴一個人,看見老伴那孤單瘦弱的身影,鍾叔一陣心疼,他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聽從梁哲的建議,讓老伴自己一個人在家裏,這簡直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鍾叔忽然感覺自己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


    老伴拿起了桌上的紙條,細細地讀著,一遍一遍地讀著,然後她抬起頭,似乎在思考,她一邊走著,一邊輕聲呼喚著什麽,她打開了一扇扇房門,將老邁的身子匐在地上,往chuáng底下看去,然後又打開衣櫃,在裏麵搜尋著……


    鍾叔似乎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老伴難道以為自己在和她捉迷藏嗎?


    可愛又可憐的老伴啊……你還是那個20歲的小姑娘嗎,就算你是,我也不是那個24歲的小夥子了啊。


    鍾叔擦了一下泛出淚花的雙眼,繼續看了下去。


    老伴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落寞迷茫的神qíng,像是一隻考拉忽然失去了懷抱的大樹那種失落無助的表qíng。


    老伴的眉頭緊皺著,她的身子似乎在發抖,她拿起手機,撥打著那個早已刻在骨頭裏的電話號碼,一遍又一遍……


    撥打了十幾遍依舊徒勞無功的老伴最終頹然地將手機扔在了沙發上,然後她拖著似乎已經彎曲到膝蓋的身子緩緩走向了臥室。


    老伴趴在了chuáng上,靜靜地趴在chuáng上,一動也不動。


    鍾叔緊咬著牙關,看著這個麵朝chuáng板的背影,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此時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速回到老伴的身邊,告訴他,自己沒有離開。


    鍾叔將筆記本關上,喝幹了最後一口咖啡之後,便快步離開了。


    鍾叔原本想立馬回家的,但腦中有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他想看看自己的孫子在沒有自己護送的qíng況下是怎樣進入校園的。


    鍾叔打車來到了孫子所在的校園,他躲在qiáng角落裏,等待著孫子和兒子的到來。


    不一會兒功夫,一輛計程車便停在了校門口,車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孫子,一個是自己的兒子。


    鍾叔的眼睛睜得很大,躲在牆角落裏的身子都在微微震顫,他還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和這種心態來觀察自己的孫子,不得不說,倒是真有一種別樣的感覺,偷窺的快感……


    孫子跑向了校園,兒子隨即上了計程車。


    還沒等孫子的身影跑到校門口,計程車便已經啟動離開了。


    隨之,孫子本能地轉過了身,他的臉上掛著笑容,手揚在空中……


    可那個熟悉的地方,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已經不在了……


    孫子的臉色忽然便倉皇了起來,這麽多年,風雨無阻,每一天的護送,每一次的回頭,花樣百出的鬼臉,早已成為一種無法改變的習慣。


    孫子站在原地,一個個的同齡學生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他依舊目視著前方,他在等待著,他相信,爺爺總會出現……


    鍾叔的眉頭緊皺著,他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他不能看到孫子這樣的表qíng,他知道自己不出現,孫子絕對不會進入校園的。


    鍾叔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正要走出來,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鍾叔有些神經質般地立馬回過頭去,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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