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五月的仙遊人很少。


    因為夏收要來了,一年最忙的時候到了。


    這個時候無論多麽富裕的家庭都要呆在自己家的田間地頭。


    無論你是官員也好,是地主也好。


    夏收要是出了問題,糧食要是爛在了地裏,問責是最輕的懲罰。


    鄉裏鄉親的議論和指指點點能讓你一輩子抬不起頭。


    顏白腋下夾著自己的“大作”,進了仙遊寺。


    迎客僧客氣的接待了顏白。


    一邊陪著顏白在仙遊寺閑逛,一邊講著顏白眼前器物的過往以及用意。


    他的語氣很儒雅,臉上的笑也很好看,顏白聽的也很入迷。


    一個認真的講,一個認真的聽,倒也融洽。


    迎客僧心裏有些不踏實。


    顏白沒有傳說中的那麽暴躁,但卻感覺比傳說中的顏白要邪不少。


    因為他總是不經意間回頭衝著自己笑。


    那個笑不好形容,反正就是怪。


    顏白敢對著殿堂的數千神佛發誓。


    他的笑絕對是善意的,絕對是真誠的,絕對是不摻雜個人小心思的。


    之所以笑。


    是因為顏白覺得迎客僧像導遊。


    顏白害怕他下一步讓自己去買香。


    然後突然進了某個首飾店,讓自己買鐲子。


    玄奘知道顏白來了,也趕緊走了過來。


    他猜想,此刻的顏白一定是滿心的疑惑和不解,自己當初破心障時也那樣。


    隻知道自己變了,但因何而變卻一點不知。


    那時候的玄奘渴望有人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麽。


    他好自己把這些記錄下來,留給後人研習參悟。


    可惜,那時是一望無際的雪原,除了自己,就剩下等著自己倒下,好大快朵頤吃自己肉身的蒼鷹了。


    玄奘笑著走了出來,他已經想好該跟顏白說什麽了。


    顏白見到玄奘出來也笑了,等在蒲團坐定。


    互相簡單的寒暄之後,顏白從腋下拿出自己的“大作”。


    “聖僧,小子昨日偶有所感。


    在歸去後所思良久,決定把當時自己看到的,想到的,畫了下來。


    今日貿然叨擾,聖僧莫怪!”


    玄奘笑了笑:“郡公如此一說倒讓貧僧心癢難耐,不知郡公看到了什麽,想到了什麽,又悟到了什麽。”


    顏白今日本就是為了出氣而來,當下也不含糊直接攤開畫作。


    “昨日在恍惚間我見到許多我沒見過的東西。


    我見到了鐵牛在冒著黑煙,鐵鳥在天上翱翔,馬車沒有馬,在發出巨大的咆哮……”


    隨著畫作緩緩打開,玄奘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淡,慢慢的變成了嚴肅。


    雙眼不再專注,迷茫和不解。


    “聖僧,這是鐵鳥……”


    “聖僧,這是沒有馬的馬車……”


    “聖僧,這是......”


    隨著顏白淡淡的話語,玄奘身子微微有些發抖。


    他想不到,他在雪原上生死之際看到的竟然被顏白畫了出來。


    恍恍惚惚的那一切如今突然變得真實起來.


    而這些竟然真的被顏白畫出來了,難不成那一日不是夢?


    “你們都出去,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進來!”


    大殿的殿門關上。


    突然又猛打開,布隆生猛地坐在門檻上,長刀直指剛才給顏白講典故的那個“導遊”!


    “大師父,我……”


    玄奘看著顏白。


    顏白無奈的看著李景仁和顏韻,知子莫若父,看著縮著腦袋的顏韻,顏白知道這定是裴茹安排的,歎了口氣:


    “關門,李景仁你帶著其餘人都回去,布隆和鏡圓你兩個在門口等著就是了!”


    大門再次關上,布隆坐在門檻中央。


    見玄奘已經開始疑惑,顏白從懷裏掏出一張紙,虛心道:


    “聖僧,這是小子昨日偶然所悟,還請聖僧指點一番。”


    玄奘接過,打開,而後情不自禁輕輕地念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玄奘念罷,雙目滿是不可置信的看著顏白。


    “你寫的?”


    “嗯!”


    可不是麽,背了那麽多詩詞,想了那麽久也就記得這四句。


    但顏白覺得這四句應該足夠的震撼。


    不然,為什麽後世影視劇裏那些高人最後都會惆悵的朗誦一番。


    然後給眾人留下一個神秘莫測的背影。


    玄奘沉默了。


    顏白借著品茶時杯子的遮擋,偷偷的笑。


    無論是知障,還是心障,這些都是聰明人才會得的症狀。


    因為想的太多,思考的太多,不解的太多。


    毫無疑問,玄奘是這世間少有的聰明人。


    既然如此,那顏白所做的一切就能讓玄奘想的多。


    玄奘用花生亂了顏白的心境,顏白就用玄奘說的那些鐵鳥來還擊。


    法子粗鄙簡單,但絕對好使。


    越聰明的人越好使,換一個讀書少或者不讀書的人就不行了。


    他們隻會在文字層麵思考,而想不透深意。


    玄奘是絕頂的聰明人,聰明人就容易想多。


    鑽進去,就出不來了。


    玄奘的心如同平靜的湖麵,可在這湖邊上突然出現了一頑童,


    他調皮的往這湖麵上扔進去了兩顆巨石。


    讓這湖麵興起了波濤駭浪。


    玄奘在思考,顏白也不著急靜靜地等候著。


    四月底晌午天已經驕陽似火,可在這大雄寶殿內卻是清爽怡人。


    等的實在無聊,顏白起身走到神佛前。


    “小子餓了,神佛我能不能吃一塊……”


    “不說話代表默認,長者賜,不敢辭,小子就不客氣了……”


    一盤糕點下肚,顏白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見玄奘還在閉目沉思,顏白準備閉眼眯一會兒。


    準備再等一會。


    顏白哪裏知道,這一閉眼自己竟然沉沉地睡去。


    等到再一睜眼,太陽已經西斜,大殿內昏暗了下來。


    玄奘正忙著點燃了燈火,可能知道顏白醒來,玄奘回頭看來。


    兩人四目相對……


    忽然,爽朗的大笑聲從大殿內響起。


    玄奘笑的直不起腰,手指著顏白,想說什麽,卻笑的說不出話來。


    顏白也在笑,惡作劇被識破的笑。


    角落邊的顏韻鬆了口氣,父親的這一覺睡得太久了,腿都站麻了。


    過了好一會兒玄奘才止住笑意,忍不住笑道:


    “你啊,還是跟以前一樣,貧僧就讓你心生迷惑一下,一轉眼你就在我身上討了回來,果真小氣啊!”


    “聖僧看透了?”


    玄奘搖了搖頭:“我看不透,也想不透,索性就不再想了。


    想再多也是徒增迷惑而已,倒是郡公讓人佩服!”


    “佩服什麽?”


    “佩服你看透了,佩服你能在這大殿內呼呼大睡,佩服你木雁之間,龍蛇之變。


    我三十年才掀開人生一角。”


    玄奘看著顏白道:“而你,卻奇跡的在這裏創造了一個超越先輩諸賢的龐大學府,我不如你!”


    顏白搖了搖頭:“人有自知之明,我無法說我遇到的,我說了隻會徒增疑惑,不管你信不信,我隻能說我不如你!”


    玄奘看著顏白,在思考這一句是不是又是一個套路。


    顏白看著玄奘認真道:“小子準備親自給你立傳!”


    玄奘心頭一震。


    他知道,顏白從未給任何人立傳。


    他知道,以顏白如今的威望,就算皇帝相邀,他也可以拒絕。


    他隨意評價某一個人,他說的話可以寫進墓誌裏。


    自己做了什麽,竟然讓顏白親自執筆給自己立傳。


    “為什麽!”


    顏白推開殿門,看著落日道:


    “既然我來了,既然我認識了你,那就該好好地把你記錄下來,留給後世子孫,讓他們知道,這才是原本的你!”


    這是顏白頭一次敞露心聲。


    玄奘感受到了顏白了真誠,不解的再問道:“為何?”


    “大毅力者當傳承,為了漢家兒郎鑄脊梁!”


    玄奘雙手合十,摘下手腕上的念珠認真道:


    “那貧僧就借花獻佛助郡公一臂之力。


    憑此信物,長安諸寺錢財郡公可隨意支使,以供書院不時之需!”


    顏白笑著接過念珠。


    “聖僧就不怕我胡作非為?”


    玄奘笑道:“我的心告訴我的決定是正確的,貧僧看的出來,郡公所做一切都是在為了傳承,這是你的道!”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顏白說罷,直接把念珠套在了手腕上。


    自此,書院再無錢財之憂了。


    無論是煤石,還是赤海城的青鹽,跟佛門龐大的資產相比不具備可比性。


    顏白最害怕的一塊龍骨被玄奘補上,今日龍骨成。


    今後任憑王朝變換,就再也沒有人能左右書院前進的腳步。


    “聖僧,會飛的鐵鳥那些你真的看到了麽?”


    “在雪原上,在我彌留之際我看到了,就在那雲端之上,看到了參天高樓,我還看到了你……”


    玄奘抬起頭看著顏白,略帶懇求道:“那…那是真的嘛?”


    “真的!”


    見顏白信步離開,玄奘又趕緊道:“為何我再也看不見了!”


    “海市蜃樓吧!”


    “啥?”


    “我說是海市蜃樓,也就是書中描繪的仙境。


    但那其實不是仙境,怎麽說呢,隻是投射而已,我解釋不清楚。”


    “最後一問!”


    “聖僧你說!”


    “你…你真的來自那裏?”


    顏白點了點頭:“算是吧!”


    玄奘低頭思索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大聲道:


    “貧僧懂了,鳩摩邏多法藏曾言:闍夜多 承言領旨,即發宿慧,遂懇求出家,你是宿慧自人!”


    顏白一愣,苦笑著搖搖頭喃喃道:


    “書讀多了也不好,我也不是宿慧之人,算了吧,這樣的挺好的!”


    顏韻隻覺得今日沒白來。


    他激動的渾身發抖,他知道了關於父親的大秘密。


    原來自己的父親竟然是從仙境裏麵出來的。


    望著一臉喜意的顏韻,顏白無奈道:


    “別多想,這裏麵的事情我日後慢慢的告訴你!”


    “好!”


    “你手裏拿的什麽?”


    “舍利,玄奘聖僧帶回了佛舍利一百五十粒。


    那會父親在睡覺,他喚我進來,給了我一個,讓我掛在脖子上當個掛件。”


    “多少?”


    “佛舍利一百五十粒!”


    顏白看著林間的微言樓,怪不得總覺得缺點什麽,原來是缺聖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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