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仙遊佛塔,半個仙遊盡收眼底。


    孟夏四月是仙遊最美的時候,遠處麥浪滾滾,先生們住著的精致小樓在樹林間隱隱錯錯。


    在朗朗讀書聲中……


    書院後廚飄散出來的淡淡青煙隨微風而走。


    玄奘靜靜地看著,有些出神。


    窺基吞吐了半天,最後還是忍不住道:


    “師父,您剛才和顏郡公說的話我不是很懂,這世上真的有神嘛?”


    玄奘手作拈花狀,轉身看著窺基笑道:


    “你認為呢?”


    “弟子不懂!”


    “有還是沒有!”


    窺基急得滿頭大汗,師父的這個反問讓他對自己的修行有了一絲的懷疑。


    自己修行不就是為了見神,為佛麽?


    “弟子…弟子愚鈍。”


    玄奘看著窺基,沉思了片刻後忽然歎息道:


    “小時候的我認為是有的,不然這世間怎麽會有那麽的巧合,那時候我八歲。


    離開長安時我二十七歲。


    那是我最年輕的時候,我認為世上沒有神佛。


    等從天竺歸來,我好像又回到了先前小時候,我對這世間的一切有了懷疑。”


    窺基還是沒聽懂。


    他不知道師父說的什麽意思。


    也不知道師父回答了問題沒有。


    他更不知道師父所說的到底有還是沒有。


    “那會兒我聽您的意思,師父認為顏郡公是的。”


    玄奘又歎了口氣,喃喃道:


    “一個曾在長安放蕩不羈的小子,一個世人眼中仰仗祖宗恩澤的小子,僅用了二十年,就讓這片土地多了文運。


    我好多次都在想,若給我重來的機會,若是讓我來做,我能不能達到他的高度。”


    玄奘抬頭看著遠處,笑道:“我推演了很多次,就算讓我重來,讓我來做,我也達不到他的這種高度。”


    “他的每一步都剛剛好,每一步都是恰到好處,他都奇跡的做到了!”


    “你不是好奇我為什麽跟顏白說那樣的話麽?


    為師告訴你,在為師的眼裏,如今的顏白就如站在這高塔之上!”


    玄奘指著山門外那小小的行人輕聲道:


    “你看,山門外那些叩拜的人中就有你,有我,有芸芸眾生。”


    玄奘落寞的歎了口氣:


    “顏白就站在我此時的位置,看著你我,你我卻看不見他。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我想,這大概就是神仙手段。”


    窺基懂了。


    就跟跟著師父學習佛法一樣。


    自己還在苦苦思索師父講的經義,而自己的師兄辯機已經笑著起身離去。


    自己在仰望高山,師兄已經站在雲端了。


    “那師父所言的三千大世界……”


    玄奘聞言一愣,懊惱的捶了捶自己的腦袋,而後問道:


    “窺基,為師問你,鏡中花,水中月是真還是假?”


    窺基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假的!”


    “相由心生,境隨心轉,心外無物,心生萬物,若是假的,那鏡中的月,水中的花又如何而來?”


    窺基再次陷入迷茫。


    是啊,若是假的,那鏡中的月,水中花又如何而來呢?


    “師父,弟子不懂!”


    玄奘聞言苦笑道:“為師也不懂,我看到的顏白隻是我看到的,不代表你看到的,也不代表他看到的。”


    “那……”


    玄奘忽然雙手合十,看著窺基道:


    “你的心亂了,諸行即是生滅法故,生滅法者生滅滅生,無斷絕故有起作故故名有為!”


    窺基再次一愣,抬起頭:


    “這是!”


    玄奘笑道:“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這是你今後的學問!”


    “作業麽?”


    “什麽意思?”


    窺基摸著自己的腦袋,不好意思道:


    “樓觀學裏先生給孩子留下的學問,學子們管這個叫做作業。”


    玄奘一愣笑了笑:“倒也貼切。”


    看著師父離去,窺基趕緊道:


    “師父,可有名字,弟子愚鈍,光是一句道家之言,怕是想破腦子都想不明白!”


    “唯識!”


    玄奘下了佛塔,看著眾僧人,看著看著忽然伸手點了幾個人,然後開口道:


    “你們幾個今後修閉口禪吧!”


    真興不解道:“師弟,這是?”


    玄奘輕聲解釋道:


    “顏郡公都說風聲雨聲聲聲入耳,為何我佛門弟子會對這些頗有微詞?


    三五聚眾議論紛紛,既然如此那就先閉口,學會觀心。”


    “何時管住嘴,何時開口說話!”


    眾人啞然,都以為玄奘回來,能借著他的聲望壓樓觀學一頭,把先前的委屈說一說。


    沒想到大師卻為樓觀學說話。


    真興見玄奘大步離去,著急道:


    “師弟要去哪?”


    “去樓觀學找顏家老四。


    道家學問好,我佛宗學問也不差,我們已經閉門十多年,也落後了十多年,那我就要去把十多年的學問找回來。”


    玄奘扭頭笑了笑:


    “幸得一點虛名,但願虛名有用。”


    “師弟,這件事最好找顏白。”


    “師兄你怎麽還不明白?!”


    “師兄愚鈍,請師弟指點!”


    “找他兄長,比找顏白要好很多。”


    此刻的顏白正一個人待在後山。


    懶散的靠在老爺子的墓碑上,眯著眼看著從林間縫隙偷偷鑽進來的陽光。


    玄奘的話讓顏白心亂了,失去了分寸,也沒了方向。


    在那一刻顏白的手其實已經握在了刀柄上。


    那一刻,顏白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多年偽裝的遮羞布被撕扯下來。


    此時想來,顏白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握刀。


    惶恐,害怕,還有對自己的懷疑。


    奪路而逃,一直逃到老爺子的墳塋前。


    顏白那顆無所安放的心才終於慢慢的平靜下來,就像當初依著老爺子一樣。


    心能靜下來。


    裴茹站在遠處,擔憂的看著。


    他從未見自己的夫君如此地頹喪過,從未見到過。


    在她的眼裏,自己的夫君一直都是笑嗬嗬的,帶著儒雅的笑意。


    自信且強大。


    阿翁評價他目無餘子,旁人需仰視之。


    可今日……


    平日躺在老爺子的墳塋前,就想念娘親的孤苦孩兒。


    從早上,到中午,再到現在,一動不動。


    她覺得自己的夫君突然沒了心氣,就像是失了魂魄一樣。


    那心碎的模樣讓裴茹不敢多看一眼。


    “娘,我去看看阿耶吧!”


    眼淚在眼眶裏麵打轉,裴茹看著小十一搖了搖頭:


    “你阿耶肯定遇到了難事,你莫要去打擾他,他想通了就好了!”


    所有人都沒有動。


    玄奘來了,他盤腿而坐開始誦經,他看的出來,顏白已經到了心滅的地步。


    如佛而言,心滅行屍走肉。


    來的人越來越多了,氣氛也越來越沉重。


    大家都感受到了顏白此時的狀態很是不對勁,生怕貿然過去適得其反。


    大家都沒動,一個身影卻徑直的走了過去。


    “大肥.....”


    大肥扭頭看著裴茹道:“地上涼!”


    大肥把鴨子趕回家,像往常一樣去看顏白的書樓有沒有燈火。


    今日,小樓沒有燈火。


    大肥知道,大郎不在家,他如往常一樣開始找。


    先去小河,淌著水從這頭走到那頭,河水沒過胸口,他伸手在裏麵細細地摸索。


    什麽都沒有。


    他笑著去了書院,書院沒有,有人說都去了後山。


    大肥就去了後山。


    大郎果然在。


    大肥蹲下身摸了摸顏白的額頭,他又笑了笑。


    如幼年照顧顏白時,熟練的把顏白放到自己的後背。


    “大郎,我們回家吧!”


    顏白一愣:“回家?”


    “嗯,天黑了,要回家,回家吃飯!”


    “家……”


    “嗯,家!”


    “大肥,你的衣服怎麽濕了?”


    “我去河裏找你了,我怕你玩水。”


    平淡的話語如一道驚雷在腦海炸裂,轟轟作響……


    大肥背起顏白開始朝著山下走去。


    台階一步步往下,每頓一下,顏白的眼神就亮一分,胸口的那口鬱結之氣就少了一分。


    看著大肥顏白突然笑了。


    原來,大肥才是老爺子留給自己最好的禮物。


    看著家人站在遠處,看著自己的孩子,顏白又笑了。


    我顏白就是顏白,是獨一無二,就算真有神,那自己的老爺子就是神。


    大肥帶著顏白一直往前。


    顏白隨著大肥的腳步,眼眸越來越亮,燦若星辰,熠熠生輝。


    眾人見之無不側目,隻覺得此刻顏白的眼眸就如玄奘一樣深不可測。


    李淳風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


    見鬼了,他才多大,怎麽能有這樣仿佛經曆人間喜怒哀樂的雙眼。


    他悟出了什麽?


    路過人群,玄奘躬身行禮,雙手合十道:


    “恭喜顏郡公破智障,自此以後自成一派,聖人之後有小顏!”


    顏白嬉笑著揮揮手:


    “聖僧別胡說,小顏是我大兄,我就是一個小子而已。”


    玄奘笑而不語,此刻的顏白相比先前的顏白已經徹底的不同了,要說哪裏不同,玄奘已經看不清了。


    大肥沒有絲毫的停頓,背著顏白緩緩地消失在眾人眼前。


    顏白摟著大肥的脖子,心前所未有的安靜。


    “回家,餓了!”


    “大肥也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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