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陷入了狂喜之中,這種狂喜是多年以來壓抑情感的宣泄。


    正如他自己所說,從登基以來他一直活在不被信任之中,一場大雨,一場大雪,一場幹旱,甚至一場雷雨都能和他的君德扯上關係。


    都能說他沒有君德,那些士族甚至含沙射影地說他不配為帝王,明裏的暗裏的,除了原先跟著的舊人。


    這滿朝文武百官又有多少人不在左右的搖擺。


    現在解脫了,李二覺得自己誰都可以不怕了,他現在恨不得把消息告訴住在太極宮的父親,恨不得大聲告訴他。


    自己能夠強爺勝祖,自己能夠做好一個帝王,自己完成了他當年暗暗立下的夙願。


    大喜之後李二覺得有些餓了,想喝點酒,想吃點肉,但是一想到孫神仙的告誡,想了想準備換個。


    開心的李二讓剪刀端來了烈酒。


    他很想吃大鵝,於是剪刀又讓尚食局準備了燒鵝,待這些東西準備好,時間已經很晚了,李二走到大殿中,拉著陳縈和自己對飲,陳縈激動一邊哭一邊喝。


    才喝了幾口,長孫皇後牽著一個走路還有些不穩的幼童來到大殿中。


    陳縈趕緊起身行禮:“奴拜見皇後娘娘,拜見九皇子殿下。”


    “來,稚奴父皇抱抱!”


    稚奴炮彈一樣紮到李二懷裏,李二見慌忙起身的陳縈,笑道:“要我說你就該學學顏墨色,這家夥看見我吃什麽都要伸著腦袋看看,要是殿裏沒有其他人他還會問一下味道如何。


    坐坐,陪朕喝酒就是了,就別那麽多禮了。


    對了,打都摩支部你為主將,這麽大功勞你都讓了,白白讓那小子占個大便宜,朕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來,給我講講,上戰場他嚇哭了沒有?”


    陳縈低著頭坐在那兒,聞言笑了笑:“陛下,顏縣伯沒哭,很是武勇,打都摩支那一戰血戰不退,代國公都讚歎說咱們大唐戰將後繼有人了。”


    “定襄怎麽打的?”


    陳縈想了想說到:“襲擊定襄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代國公會突然去打定襄,那時候奴和莒國公在定襄飲酒。


    隻聽一聲霹靂,奴就知道咱們唐軍打來了,頡利就亂了,有人告訴他唐軍就來了三千,頡利可汗不信,他說道:兵不傾國來,靖敢提孤軍至此?


    頡利見城中大火起就帶著人從北門跑了。


    可汗牙帳不在,突厥一下子就亂了,數萬精兵在城中如無頭蒼蠅一樣亂串,代國公和顏縣伯率領的三千驍騎如進無人之境,殺得他們抱頭鼠竄跪地求饒。”


    “玉璽你是怎麽得到的?”


    陳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比莒國公先到定襄,打聽到了玉璽就在蕭皇後那兒,奴就找到了蕭皇後,從她那兒要來的!”


    “殺了多少?”


    陳縈撓撓頭:“七十三人吧!”


    李二眨巴下大眼睛,很是感激陳縈的心意,給陳縈倒了半杯,說道:“不是朕小氣,你這跑了一路不能多喝,這次立了這麽大功想要什麽官兒?”


    陳縈擺擺手,惶恐道:“陛下,左少府的四品官已經到天了,這次就不求別的了,夠了。”


    喝了陛下倒的半杯酒,陳縈說什麽也待不下去了,李二留都留不住。


    陳縈弓著身子就從大殿跑了出去,來到殿外,陳縈才慢慢地放鬆下來,一想到剛才跟陛下一起吃飯,陛下還給自己倒了酒。


    陳縈覺得這半年以來的辛苦不算什麽。


    見陳縈離開,長孫皇後把稚奴接過來摟在自己的懷裏,笑道:“陛下的心情很好,是不是北邊的事情有了好消息?”


    李二用筷子給稚奴挑了一塊肥嫩的鵝肉,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後長吐了一口濁氣:


    “頡利可汗完了,突厥完了,此後突厥就是我大唐的牧馬之地,朕的將士做到了先輩們沒做到的事情,皇後你說這算不算好消息?”


    長孫拉著稚奴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看著曾經抱著自己說著他最大夢想的二郎,看著他如今已經實現了他當日的夢想,笑道:“臣妾恭賀陛下,此後,陛下您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說罷,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


    李二站起身牽著長孫的手笑道:“是啊,文治武功,我做到了一半,接下來我終於可以把拳頭拽得緊緊的,我終於可以去朝著另一個夢去前行。


    終有天我會證明,我做帝王不比他差,更不比他選擇的人差,我的文治武功都是最好的,我的後後輩要以我為榮。”


    ------------


    二月中旬的朝會如期而至。


    朝堂上李二看到了作為使臣的執失思力,執失思力的頭埋得很低,這是他第二次作為使者進入這裏,第一他可以把頭揚得高高的,可以毫無懼色地看朝中所有人。


    這一次他不敢抬頭,他感覺所有人都在惡狠狠地打量著他,他怕一抬頭就會引來眾人的哄笑聲,先前多囂張,現在就有多卑微。


    不過在昨日他先去見了太上皇李淵,執失思力見到的李淵已經和前幾年的李淵不一樣。


    那時候的李淵意氣風發,這時候的李淵卻讓執失思力覺得他已經變成了一棵腐朽的樹木,頹敗,慢慢地失去了生機。


    喝了一肚子酒,正事卻沒有說分毫。


    接著他又去了蕭府,宋國公蕭瑀接見了他,在李淵那兒無功而返之後,執失思力知道蕭瑀是大儒,進門就開始哭訴突厥百姓的慘狀,並傳達了突厥願意向大唐俯首稱臣的悔改之意。


    蕭瑀得知這個消息覺得很開心,覺得自己等文人有了用武之地。


    兵法雲,不戰而屈人之兵乃是上策,不通過你來我往的直接的拚殺,卻能使敵人不戰自降,順心降服,在蕭瑀這群文人看來是為大善,是為大仁。


    所以在聽完執失思力的哭訴之後,蕭瑀的心已經動了。


    朝堂上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知道突厥已經向大唐認輸了,今日朝會所議論的定是打與不打的問題。


    可是帝心難測,所以不知道陛下對待此事是何種看法。


    蕭瑀昨日已經有了腹稿,等執失思力哭訴完並遞交國書之後,蕭瑀說話了。


    他先是說了韓信,接著說了齊桓公和管仲通過不戰而屈人之兵,用狐皮打敗了代國,然後又講了孫臏應對楚漢之爭的局麵。


    在尚書蕭瑀鏗鏘激昂的舉例對比聲中,執失思力哭聲像是伴奏一樣全程跟隨。


    蕭瑀終於說完,不少文人開始出聲呼應,不是這些人不愛自己的國家,也不是這些人已經倒戈傾向了突厥。


    而是這些文人都太過於理想,把問題想得簡單化,他們認為突厥既然已經俯首,那就沒有必要打下去了。


    我們要顯示我們泱泱大國的氣度,我們不要做那趕盡殺絕之事,我要做上國,做君子國,做那上邦。


    在所有朝臣附和聲結束之後,李二心裏不斷地歎氣。


    他突然很想顏白,他很想知道顏白如果麵對這樣的場麵會說些什麽,看了一圈沒有看到顏白,才突然想起來這家夥身在茫茫的雪原之中。


    李二深吸一口氣,淡淡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顏中書侍郎,你覺得這仗打還是不打呢?”


    顏師古沒有想到陛下會問自己,把筆交給身後的諫議大夫褚遂良,顏師古看了一圈,回道:


    “回陛下,聖人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君臣臥薪嚐膽三年有餘,才有了今日,臣覺得頡利可汗厲兵秣馬三年也能恢複昔日榮光,諸位覺得呢?”


    顏師古的意思很簡單,直白說,就是忍不了,要做就做絕。


    蕭瑀看著陛下微微頷首,心裏氣急,大怒道:“顏籀,你是聖人子孫,莫不知仁義二字如何寫?”


    顏師古拱拱手:“我不僅知道仁義二字如何寫,我還知道所有將士最大的夢想是封狼居胥,我還知道異族最大的夢想是南下擒龍!


    從先秦開始我們百姓就屢遭磨難,如今我們有了剜除惡疾的機會,你來跟我說仁義?


    我們今日講了仁義,等我們百年之後,敵強我弱,你希望看到我們的子孫跪倒在異族麵前俯首稱臣嗎?


    你希望看到我們的子孫成為兩腳羊嗎?


    試問諸位,那時候,他們會給我們講仁義嗎?”


    顏師古見眾人不作聲,輕輕一笑:“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大善,上善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如果你們覺得開不了這個口,如果覺得有失我泱泱大國氣度,我顏家來背著惡名如何?”


    “拋去身份不談,你我皆文人,本為一脈,你顏家背不起!”


    顏師古搖搖頭,傲然道:“我弟顏墨色文武雙全,文傲視長安城,武有陣斬破城之功,你們若是賭不起,我顏家子孫此後不學文,學那馬上將軍,提兵上馬,為國再戰一回如何?


    諸位以為如何?”


    裴宣機站出身來:“為了後世子孫,我裴家願為馬前卒。”


    “滾蛋!”河間郡王李孝恭站出身來:“真當我李家無人乎?真當我不能再戰乎?可別忘了,我兒李晦如今也在軍中,真要提兵上馬關你們何事?”


    侯君集咧嘴站出身來:“回陛下,臣有話要說!”


    “講!”


    侯君集看著執失思力,獰笑道:“陛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依臣之見,斬草除根!”


    執失思力哭聲更大了,他匍匐地往前爬,捧著李二的腳,不斷的訴說著,不斷的懇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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