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吧,你在這裏是不可能呆下去的。”施羅微彎下腰,托起悠揚的下巴,“我會帶你去一個更合適的地方。”


    炯亮的眼眸牢牢地鎖住悠揚的臉龐,有那麽一瞬悠揚幾乎要點頭答應了,然而她終於醒悟過來,難堪地掙脫對方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吼:“我不會走,我不會離開公子,絕對絕對不會!”


    “你和他不可能會有結果。”施羅不以為忤地直起身,月光下挺拔的身形如同一尊天神的精雕,“無論何時,如果後悔了,記得來找我。”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留下悠揚不知為何悵然無措。


    公子變了!


    悠揚說不上來公子是哪裏變了,但他確實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他比以前更多地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管外麵的事,不再念書不再作詩,除了三餐照用以外他每天隻要聽悠揚的歌聲,雖然能天天陪著公子悠揚應該高興,但是以前那雙充滿清澈與溫柔的雙眼不見了,悠揚所看到的是一個有時瘋狂有時頹敗的公子,城裏的人們都在紛紛議論說尚書府王大人家的公子得了癔症,瘋了。悠揚很想告訴他們公子並沒有瘋,他隻是比以前更沉迷於韻律了,沉迷到有時候悠揚也會覺得有些害怕。


    一切到了公子斷然拒絕與郎中令家的千金韓青萼婚事的那一天徹底地爆發了,悠揚不明白,那麽喜歡青萼的公子怎麽會拒絕這樁婚事,公子甚至還摔毀了女方送來的定情信物,白玉的連環佩在地上無力地跳了一下崩毀得脆弱而決絕。悠揚仿佛看到青萼小姐秀致的臉龐上如花的容顏瞬間死去,但在心底卻可恥地瀰漫開一股欣喜,這樣一來公子就是隻屬於自己的了,這樣一來就隻有她一個人可以永遠陪著公子了,這樣……真好!


    公子在半個月後孤身離開了尚書府,不帶盤纏不帶家僕,陪伴他的隻有悠揚一個。公子心裏在想什麽悠揚一直都猜不透,有的時候他會在市集中木然地看著周圍的人來人往,一看就是一天;有的時候他又會發瘋一般地在大雨中奔跑,對著天咆哮,曾經那麽端正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如今卻渾身骯髒衣衫襤褸,隻在幾乎要餓死的時候他才會在市集中讓悠揚唱幾首小曲賺些錢果腹,即使被人說是乞丐,即使被人看不起,悠揚還是很高興,在她的眼中公子永遠是公子,他是貧也好富也好,是瘋也好正常也好,在悠揚的心中隻要能和公子在一起,什麽都可以不去管。


    也會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蜷縮著在破廟中歇息,公子會無限愛憐地撫摸著悠揚柔順的烏絲,沉聲地說:“悠揚悠揚,我對不起你,是我連累你。”


    悠揚想說沒關係,我情願吃苦和你在一起也不要離開你,但她不知道公子有沒有聽到,因為公子疲倦地靠著案桌睡著了,月光下那張仍然英俊的臉龐掩飾不住多年風餐露宿帶來的痕跡,紋理深深地烙入曾經平滑的肌膚,如同刀劈斧削。悠揚伸出手,心疼地想要替他撫平那些扭曲的褶皺,她的公子嗬,現在是真的隻屬於她一個人的公子了,就睡在她的身側,伸出手就可以觸及,上天待她難道還不夠寬厚嗎?她難道不該感到幸福嗎?是的,她應該感到幸福!悠揚想著,美麗的臉龐上不知不覺綻出了如同雨過天青般明艷的笑容。


    時局變得愈發不穩定了,日子也更加難過,公子不得不經常地挨餓或是撿拾野果充飢。走在路上常常可以看到自北方成群逃難而來的百姓,他們背負著行囊,拄著拐杖,神情倉皇而苦難,悠揚看著都覺得心裏難受,她知道公子心裏也不好受,他比以前更顯得憂心忡忡,甚至連悠揚的歌聲他都很少聽了,可是她無能為力,公子也無能為力,國之將亡,他們以一己之力又能做什麽?


    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這一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連日不斷的風雨終於停歇,即使飽受連年戰亂的侵擾,百姓們依然沉浸在才過去的年節喜氣之中,酉時彤紅的天宇上莫名地翻滾起接天蔽日的火燒雲,紅光籠罩下整座汴京城如同浸泡在染缸中的潑墨畫,邪美得令人心悸。


    酉時三刻,大地突然開始戰慄,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久遙遠的天際出現了異物——是黑色的惡鬼!


    身著黑色玄甲的金人軍隊如同夜行的鬼怪伸展開陰冷的觸手,爬過山頭,壓過將綠未綠的柳梢,碾碎年節的紅字,如同過境的蝗蟲,鋪天蓋地的蔓延過來,金戈鐵馬,戰鼓擂天,那個時候,悠揚和公子剛剛回到汴京城郊。


    “金……金人啊!”


    “快跑啊!”


    “娘……娘!”


    “我要爹,嗚,我要爹……”


    此起彼伏的、張皇失措的聲音突兀地、尖銳地、冰冷地、夢幻般地響徹在四周,站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悠揚突然覺得惶惑,覺得茫然,紅色的血濺起在四周,殺伐的喊聲,房屋崩塌的聲音,她看到哭泣的孩子,被推倒的老人,明亮的刀鋒,一片火光熊熊瀰漫在眼底心底,悠揚覺得自己在做夢,一個可怕的噩夢,她想要快點醒過來,她討厭這種感覺。血腥的味道拚命往鼻子裏鑽,就在那一刻她聽到了公子撕心裂肺般的狂笑,那笑聲狂妄而淒涼,似是充滿苦痛卻又帶著說不上來的超脫,那是怎樣的笑聲啊?!


    悠揚隻感到自己的心猛地顫了一下,公子的感情剎那如排山倒海般地壓過來,逼得悠揚不得不張開嘴來釋放胸中的悶痛,音律便如同不受控製一般溢出唇際在修羅場上瀰漫開來,那韻律如同陽春三月的山溪滑過泉石又如同幽穀深淵的遊魚戲玩澗底,如同早春細雨悄然潛落又似暮春落英繽紛翩灑,在一片哭嚎聲中每一個音階都顯得格外鮮明而強烈,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突然地安靜了下來,天地之間隻聽到悠揚的歌聲,公子的情公子的意公子的願公子的心借著悠揚的歌聲傳遍了整座修羅場,即使是惡鬼也在那刻茫然地停下了殺掠的步伐,怔怔地迷惑於那天籟一般的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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