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這些暴力童丐總能纏到港客一點施捨,但今天,女人十分輕俏的,竟能逃脫了。這群訓練有素的童丐落空,不住在罵人。


    踏出自動電梯口,一個才十多二十歲的嬌俏迎賓小姐來問:


    “靚姐,做腳底?還是做全身?”


    個個客人都被尊為“靚姐”。嘴甜。


    “我找——洪師傅。”女人說。


    迎賓小姐大概是新來的。這些“拉客”的女孩都做不長,流動性大,主要是他們若給自己拉倒客人,才不肯一天站十小時,在自動電梯前笑臉迎人。來深圳掙口飯吃的女孩本事很大,也肯“賣”。她說:


    “洪師傅——哦,他會鄉下,不做了——”


    女人愕然:


    “怎麽會?上個禮拜還在。”


    “我給你介紹另一位師傅,也剛從南昌來,做得很不錯。好不——”


    女人失望。拉緊衣領,回身走了。


    才走到走廊外,忽見洪師傅摸索著回來。


    “咦?那小姐說你不做了?”


    “做!”他笑,“跟你約好嘛,等你沒見。我出去買點水果。”


    此時餐車推進去。


    聽得其他盲人按摩師一應一答,大家說:


    “吃飯囉。吃飯囉。”


    像等吃飯已經等了半天——當然,都是花力氣的工夫,用勁。易餓。


    “先吃飯吧!”


    “沒胃口。”他說,“這天氣,熱得人發臭。”


    二人返回按摩中心。星期天,人比較多,都擦肩而過。不管他們。


    洪師傅道:


    “你帶一帶。我們到10號房間,那兒靜。今天應該沒有人去。”


    到了10號,果然空著。奇怪,燈也沒亮。洪師傅熟練地先鋪好一張已洗得變灰的床單。在墊子上方,容下頭臉的一個圓洞四周,鋪好毛巾,讓女人躺好。然後關上門。


    他問:


    “今天趕不趕過關?”


    “不趕。”平日趕過關回香港的客人,不到十一時便得走了。女人道,“今天不走,住一個晚上。”


    洪師傅熟練地看是給她按摩。她是他的熟客了,光顧了大半年。最初試了三五個,還是他做得好,又健談。便每回都預約他做。


    對方是盲人,看不見,同他聊天很放心。


    雖看不見,心眼倒清。


    有一回,他道:


    “下雨了,很大。要不要多做半個鍾頭?”


    來時沒雨呀。他在樓上室內,怎知道?


    “我聽得見。聲音稍微不同。”


    盲人還有個本事,是“下盲棋”,不需要擺出棋譜陣勢,你說一步,我說一步,全記住,背熟了,在心中下棋。沒客人時,也不致在休息室悶得慌——隻要有客人,輪上了,都遊說多做一兩個鍾。時間便是金錢。


    來熟了,大家都有點默契。他知道她是香港人,三十歲,做窗簾以及寢具小生意。經常到深圳取貨,或由這邊接訂單。因這邊物料和工資便宜。


    女人告訴他,人到中年,就發福了,忽然想減肥。他笑:


    “這容易。我幫你把淋巴腺打通了,身體毒素和脂肪便可推走排出去。”


    又道:


    “這是騙人的,減肥怎麽能靠按摩?”


    他教訓她:


    “平日裏也得運動。你來找我做,是我運動不是你運動。”


    “那還用得著你?”女人說,忽然“咿呀”一叫,“這裏好痛!”


    “背部有個結,硬塊是勞損,最近很忙麽?”


    “有個‘結’也找得出來?”


    “找不出來我這口飯怎麽吃?”


    女人給小費。他接得不好意思。她說:


    “你們幹活,一個小時工資才分得十元。就是靠這個。多存點回鄉下買房子。收下!”


    相熟了,他告訴女人:


    “我做了三年,也存得七萬三千七百多元了——”


    “算計得那麽清楚?”


    “力氣錢嘛。”他有點囁嚅,“你幫我一個忙?”


    洪師傅說,老家父母給他說的對象他不喜歡,嫌笨。他認識了一個女孩,也做按摩的,但是是正常人。在樓下另一家中心做。他在火車站天橋買荔枝,小販多算了,她見他被騙,代他出頭。認識了,很談得來。她笑聲比荔枝甜。


    “算是女朋友嗎?”


    “也沒定。”二十六歲的他有點羞澀,“不過最初她隻是牽我的衣袖,後來也牽我的手了。多開心。我想你……你光顧她一次,裝作聊天,幫我探探口風?”對方健全,他很忐忑。


    她是過來人,很體諒這個憨憨的師傅,離鄉背井道特區出賣力氣,頂多熬個五六年,累得手也變形起厚繭了,脖子腰骨也壞了,不外為了下半生過得安樂點。但渴望“得到異性的愛”。


    那天她卻是比往常沉默。


    他馬上發覺她身上有淤塊。一按就痛。


    “你男人又打你了?”


    她不答。


    她的男人當差,駐守紅磡警署。


    女人年輕時,曾遇到差勁的小夥子,人財兩失。她離開他後,自立更生。


    這一個,是光顧她做窗簾裝修,愛她美貌,才交往起來。同居三年。不年輕了,男人有意結婚,但她不想,也不敢——他太暴躁了,占有欲太強。若她與客人談得親密些,他會妒火中燒,拳打腳踢。


    雖然末了竟跪著道歉……


    女人近一年來與商業城幾家店號有來往,來得勤了。有空還到二樓的“星月軒”唱粵曲——她有個秘密。


    她與幾個誌同道合的姐妹,有時包場,四個小時也不過千多元,已有五六個棚麵師父伴奏。樂師都是粵劇團出身。她們喜歡點唱《花蕊夫人》《紫鳳樓》《昭君出塞》這些。女人則愛唐滌生的《觀柳還琴》《幽媾》……


    小楊是揚琴和二胡好手。包場時會幫她們伴個小生的唱段。他還不到三十。長得斯文清秀。


    女人告訴洪師傅:


    “小楊還會玩箏和琵琶的,好本事。唱得又入戲……”想想,又道,“白襯衣好潔白,幹幹淨淨。”


    又道:


    “有些姐妹想在西灣河文娛中心——香港流行這樣,租個劇場表演。把他們辦到香港伴奏就一流!”


    又道:


    “小楊不準我吃辣。還送我枇杷露,說要‘養聲’。”


    盲人聽了也明白。仿見她一臉春意。


    腰間的報時鍾報告,是整點。他已給她按摩了近一個小時。


    女人說:


    “你歇一歇再做。坐下來吧。”


    他竟有點乏力,手也冷。她感覺到。


    “你的手越來越冷,”她問,“是不是有心事?平常不是這樣的。”


    “沒什麽。”他含糊地應著,有點大舌頭。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她正色:


    “你不想聽,我也得說!”


    10號房間一下子寂然。


    她想,今晚不說,不知何時才有機會了。


    她沒什麽知心友。她信任一個盲人也隻因為這個盲人同樣信任她。這是公平的。彼此有微妙的交情。


    她記得有一回他說過,盲人不喜歡被稱作“瞎子”,這是“貶義詞”。


    “我在盲人學校有個同學,聽到電台廣播稱我們‘瞎子’,還要求台長更正。”


    這也是一種很奇怪的心事。


    洪師傅不是天生便盲的。在十三歲以前,他喜歡看小說,特別是金庸的武俠小說,希望當一個作家。因為車禍,玻璃碎片入了眼,治得不好,忽然步入黑暗世界——他比她還有點文化,也不像其他某些師父,混日子。


    “你的對象麗麗,”她組織了一下才開口,“你想清楚再同她行吧。你的錢掙來不易,看,到了三十歲就有職業病……”


    “我明白——”


    “一一一,”她喚他自己挑揀的編號。他最勤快,一天苦幹十二小時,經常排第一二名,最差也五六名。他一以此來自勉。“我特地來告訴一聲,我扮客人代你試探過:麗麗對你沒上心。她時時同客人出去‘傾偈’,好爛做——”


    其實行內人也知道。即使在公司裏頭,不少“花枝招展”的健全女按摩師,把木門一關,小玻璃窗的布簾一放,誰也不會敲門內進。好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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